第9章 春歸時分 睡虎睜眼
“喲,咱們孫大人在啊。剛才在下還納悶呢,心想著怎麼看不見人呢?”謝必安故意低著身子,壞笑道。
對於孫玄來說,此生唯二算作美中不足的所謂憾事一是從未勝過京都許諾,第二便是這不足六尺的身材了。
孫玄雙手攏袖,向前抬了抬身子,笑眯眯道:“都說狗眼看人低,謝大人這雙眼怎麼淨往高處瞧呢!”
“地上腌臢之物太多,總盯著怎麼成呢。”謝必安回以微笑,心中暗道,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老子還是不虧。
心情愉悅的肖毅肖老將軍笑道:“說了半天,孫大人有何高見啊?!”
孫玄沒好氣道:“皇上不急太監急。”
一眾文官頓時神色肅穆,齊聲道:“孫大人慎言!”
關於這個七個字是極有講究的。昔日尚未放權于山下王朝的儒家,可以算得上是整座天下的執牛耳者,身為儒家開創者的那位老夫子更是名副其實的山上皇帝。當時儒家的某些讀書人真的是將書讀進了狗肚子,不談學問治世,反倒學起了後世官場那一套。君子賢人氾濫,豬狗之輩藏匿其中,狐假虎威之人不在少數,讀個一兩本書便誇大其詞說自己是某某書院君子,當真是不懂得何為禮義廉恥。
百姓將其比作山下宦官,汙言穢語罵了儒家整整一個甲子。身在天外的述聖公不得已重返人間,親自著手開始整頓儒家。十二座學宮的各位祭酒因此被貶者足有半數,各自去往極北苦寒之地面壁思過。雖然有所好轉,但仍舊是一灘爛泥。數百年積累的弊端豈非一朝一夕就能改變。直到儒家另一位聖人橫空出世,這種局面才開始有所改變。
在此之前,可就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的慘淡下場。天生壓制水族的東海鮫人之中,有一位修行者橫空出世,因一己私慾,毅然以無上神通改變東土諸多河流走向,嚴重影響一地氣運。其人甚至聯手天幕之上的一位道門掌教公然竊取龍族先輩的遺骨,用以改天換地。而此時尚在人間的老夫子竟然選擇冷眼旁觀,無論是儒家內部的腐敗,還是道門掌教的藉機生事,老夫子皆是全然不管。
陪祭儒家文廟的七十二賢,有一人與中州劍宗借來三尺青鋒,憤然遠遊東土。
遇水出劍,打碎無數大瀆河床,後於東海畔親手斬殺那道門掌教的一位記名弟子。更不惜以自身大道為代價將那鮫人修士的肉身直接送往冥府,讓其生生世世不得輪迴,再將那人魂魄斬的七零八落,又以水法鎮壓於各處山根,永受罡風折磨之苦。身為讀書人,更是陪祭文廟之人,出手竟如此狠辣,著實令天下人震驚。
小說家中有位極善寫那野史雜聞的年輕修士對其渲染無數筆墨,大書特書改成一個個膾炙人口的小故事,編撰成冊,書名就叫皇上不急太監急。
儒家五聖之一的述聖公不得已出面“請”那人到儒家文廟著書,凡在天下流傳的那本小說,責令山下各大王朝盡數銷燬,一時間大罵儒學之聲,如浪潮般湧起,更是推動了之後的儒家放權山下王朝一事。所以這件事便幾乎成了儒家的一道疤痕,之後便也沒人敢那這七個字開玩笑了。
所以孫玄的話,的確需要慎言。
孫玄只得無奈地擺了擺手,然後轉移話題道:“咱們三公子娶媳婦,當爹的都不著急,都該成親了才想起來去找我們,你覺得這種事還用我們操心?過來撐個場子讓京都看看就行了,哪用得著你我費力。。”
“你才是那個真不著急的。”老王爺笑道。
孫玄扯了扯嘴角,無所謂道:“又他孃的不是我兒子娶媳婦。”
肖毅好意提醒道:“你連個媳婦都沒有呢。”
這次輪到孫玄懶得搭理對方了。
老王爺率先起身,隨後眾人跟著站起,只見這位已然知天命的老人,走到門邊,望著漸漸收斂的雨勢,輕聲道:“春日已來,睡虎當醒。”
孫玄隨聲附和道:“虎嘯朔北,震懾八方。”
老王爺心中默道,起。
朔方城驟起一道白光,上窮碧落,下至黃泉。驀然在天地間大放光明,光耀三州。白光之內無數道劍影閃過,紛紛湧出,直指南山城,與那虹橋相連,化成一座氣盛更為恢弘的金色廊橋,橫跨北境三州直達朔方城。
事先多少知道些內幕的孫玄,望著天空中的金色光芒內心亦是無比震撼。
君子藏劍,待時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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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槐柳序之中,七公子張麟軒枕著李子姑娘的雙腿已然安睡了良久。
當天地間白光驟現時,張麟軒猛然驚醒,滿頭大汗。不知夢中見到了什麼,竟然令這位少年公子仍是驚魂未定,甚至於不敢去多做回想。
一旁的李子姑娘被自己少爺的這般模樣也嚇得夠嗆,急忙詢問道:“公子,你怎麼了?!”
張麟軒滿眼驚慌,急忙將眼前女子摟入懷中,好像害怕下一秒就會失去她一樣。想要開口說些什麼,話到嘴邊卻又不知該如何言語。
李子姑娘抱住張麟軒,輕輕在他身後拍了拍,柔聲道:“好了好了。做白日夢給自己嚇到了吧,真沒出息。”
臉朝著門外的李子姑娘,抬頭看了看天空,金光熠熠有些耀眼。圓臉姑娘笑道:“公子,好大一座橋啊,好……美的一把劍。”
張麟軒鬆開手臂,轉身朝著女子的視線望去,果然有一座金光閃閃的廊橋,高懸於天。
橋底懸著一柄金色長劍。
那柄劍,劍意極為古樸,張麟軒突然感覺有些莫名的熟悉,就好像見到了一個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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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皎天上月,湛湛巖下水。
水月相應,遠遊人大概總是在思鄉。
腰懸酒壺的劍客半跪在溪邊,擦淨那一身血汙。
陪伴自己三年之久的那頭毛驢,躲在身後不遠處的樹叢裡埋頭吃草。這隻頗有靈性的坐騎會時不時瞥一眼那個受傷極重的所謂主人,然後學著人的模樣搖頭嘆氣。
重新整理好衣冠的高大劍客不禁啞然失笑,那頭驢子的所有心念,劍客可謂瞭如指掌,為我感到不值?不需要的。劍客只是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明月皎皎思故里,奈何故里不思人。
鞘中劍已然盡毀,劍客便乾脆連劍鞘一同丟進溪水中,任其被流水淹沒。
牽上毛驢,劍客準備北上了,在東土已經逗留數月,也該是時候離開了。
下山的途中,劍客注意到有個瞧著大概八九歲的樣子小姑娘好像一直在目送自己離開。
一身藍色留仙裙的小姑娘蹲在樹墩上,雙手捧著那肉嘟嘟的臉頰,眼神無比清澈的那雙眼眸,如星辰般閃動。若是旁人仔細瞧瞧,就會發現那雙眼眸其實各有春秋,左眼裡含著有一抹似冬雪般的潔白,右眼則藏著一絲如鮮血般的緋紅。
蹲在樹墩上的小姑娘一直都在盯著這位身材高大的青衫劍客,幾次想跟他揮手打聲招呼,但又總是悻悻然地縮回手去。
腰掛酒壺,揹帶斗笠,身後還有一隻灰色的小毛驢,行走在山野之間,這樣的人,應該就是那些話本小說裡所描述的江湖俠客了吧。嘟著嘴,小姑娘若有所思。
什麼義薄雲天,什麼快意恩仇,小姑娘懂得多著嘞。
精怪出身的小姑娘似乎並沒有寄希望於這位俠客大哥哥能夠看見自己。除了她有意遮掩自己的氣息外,早年間此地的山神老爺更是特地用山水靈韻為小姑娘畫了一道護身符,凡夫俗子根本無法察覺,山上修士也是難以窺探,但對於劍客來說這般符籙有些太不入流。
從前每逢有人路過,小姑娘總會現身和他們打招呼,不過那些人很奇怪,要麼大喊大叫,逃之夭夭。要麼嘴上嚷嚷著些奇怪的言語,說是要斬妖除魔,然後……然後就是直接被山神老爺給扔出山嶽轄區。所以漸漸地小姑娘也就不怎麼和陌生人打招呼了,免得給山神老爺惹麻煩。
小姑娘一想到這裡,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小腦殼,笑容燦爛道:“哎呦喂,誰家小姑娘這麼聰明呀,都能想得到逃之夭夭,故作高深,斬妖除魔這樣的文縐縐的詞哩。”
小姑娘自問自答:“還能有誰,就是我唄,那麼多書可不是白讀的哩!”
劍客沒有去打擾小姑娘的自娛自樂,只是笑容和煦地望著這只不太明白自己身份的小精怪。小姑娘也沒有選擇現身去打擾這位俠客大哥哥,只是以手指臨空而書,輕輕地寫下了十六個字。
山河遠闊,星漢燦爛,往後江湖,一路順風。
頗為欣賞自己書法的小姑娘,滿心歡喜,跳下樹墩後學著那山神老爺的走路姿勢,雙手負後,開始了自己一整天的巡山之旅。
以山水靈氣為墨寫就的十六字,本該在風過之後便消散於天地,不過卻被劍客隨手收入袖中。
本該就此離去的劍客忽然轉過身,朝著那小姑娘的背影,抱拳輕聲笑道:“山高水遠,日月皆明。江湖一別,日後再會。”
此地間的一座山峰驟然拔高數百丈有餘,竟比那原先主峰還要高峻;且河床愈深,河流兩岸漸寬,源遠流長,水運濃郁;此地日月精魄更頓超世間的一般福地,比那以日月精魄之純粹著稱於世的曦月福地還要猶有過之。劍客方才清洗血汙之處更是長出一棵三寸高的樹苗,其周圍更是有無數劍氣縈繞。
心情極佳的青衫劍客,拔劍出鞘,御劍至白雲間,看著那小姑娘一路安穩地回到自己家中。
驟感山水氣運變化的此地山神,顧不得山神離山後所帶來的諸般壓勝,徑直飛入雲端。與那劍客見禮後,這位面容蒼老,金身早已腐朽大半的此地山神,不禁勃然大怒,厲聲呵斥道:“不知閣下是哪裡來的修士,怎敢隨意攪亂一方山水氣運。”
端坐雲端劍客緩緩開口道:“此地方圓數千裡,大小山水神祗總共七人,除那離我極遠,縱使發覺也趕不過來的三人之外,還剩四人。山神兩位,河神兩位,但卻偏偏只有你敢扛著那天地壓勝趕過來,所以這樁機緣也就該是你的。那座尚未命名的新主峰,現在便屬於你了。不過那條河你不要碰,那株樹苗任其自然生長就是,也不用你照顧。”
不解其意的山神老爺,緊皺眉頭,雙袖裡的山水元氣不斷激盪,顯然是做好了一戰的準備。儒家有明文規定,山河氣運任何人不得已任何手段隨意更改,違令者,必會受到文廟嚴懲。身為鎮守山河之神靈自然需要維護一地山河氣運的穩定,若是放任他人隨意更改,豈非是要天下大亂。
劍客有些無奈地撓了撓頭,似乎也覺得自己這麼幹有些不妥。老師曾說,莫要將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別人,更不要以為了他人好藉口,便可隨意行事。好心辦錯事的好心,終究還是算不得如何好。
儒家先師也曾有言: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那麼己所欲,就可施於人嗎?一句為了你好,當真會有多好?究竟會不會適得其反,誰知道呢。你願意給的,別人就必須要收下嗎,世上什麼時候多出了這個道理,劍客想不明白。
不過此時此刻,有點尷尬。
劍客輕聲問道:“你不想修復金身嗎?”
瞧著眼前青年的窘促模樣,山神便主動撤掉一身元氣。既然是個有善心願意講規矩的修士,有些話便可以說。蒼老的臉頰上流露出一絲笑意,平靜地說道:“儒家文廟有規矩在先,縱然機緣比天大,太白山還是不能收下,還望你就此收了神通,老朽替山中生靈多謝閣下好意。”
已然無劍的劍客,伸了個懶腰,笑道:“你放心收下就是,儒家那邊是同意的。若是不信的話,我把那位述聖公找來證明一下?”
瞧著對方那猶有疑惑的神色,劍客忽然朝著西方大喊了一個名諱。
“閣下慎言!”生前本是讀書人的此地山神自然是不會允許別家修士直呼儒家聖人名諱。
劍客無奈地擺了擺手,儒家的弟子門生還是這個德行,也罷,隨他去吧。
就在此地山神將信將疑之際,有位來自遠方的儒衫老人已悄然而至。對劍客見禮後,不禁往雲端之下瞧了一眼,此番山河景象,真是不凡。這般類似渾然天成的造物神通,可謂令人歎為觀止,世間能造就此等手筆之人不過一手之數。
儒衫老人以心聲對著那尚未察覺到自己的此地山神輕聲說了幾個字,登山封正去吧。山神尚未回過神來,就已然被那劍客扔到了那座新主峰的山腳處。
山神封正需要自行開闢山道,漸漸登頂,其中磨難機緣全憑自身造化,劍客與儒衫老者都可以幫忙,但碰巧的是二人都不願為之。
雲海之中,老人對著劍客笑道:“自南海一別,已有數年,再見故人,別來無恙。”
“拖你們家老頭子的福,日子還算不錯。”
老人笑著不說話。
“你來這不會就為了看我一眼吧?”
“如果您願意談,就不光是見一面了。請你喝頓酒又有何妨。”
“喝酒容易誤事,還是算了吧。有事你就問,我撿能說的說。”
老人隨手一揮隔絕天地。
山腳下遲遲不願登山的山神老爺,思量許久方才真正邁開步子,臨登山前不忘對著雲端恭敬一拜。
神色不知為何有些落寞的劍客,重新尋到毛驢,就那樣悄無聲息地下山了。
劍客忽然想到一些事情,臉上忽然有了笑容,那個小姑娘會不會又在看話本小說呢。本想著以那掌觀山河之神通瞧一眼小姑娘的劍客,又忽然記起來了一句話:非禮勿視。
其間最美的期許大概就是來日方長,有緣再會了吧。
這座人與人,時時可以相遇的江湖應該儘可能地多出些別樣的美好,沒必要互相戒備,每個人拿出一份真心,這座江湖或者說得更大些,整座人間是不是都能好些呢。互相攜手共進,進而拉著整座人間朝著更好的方向發展。當年的先輩們尚且願意拉著整座人間不斷向上,如今的後輩們做不到嗎?
這狗日的天下,可能還真的做不到。
你過得好,我未必開心;你過得不如我,我暗自竊喜;你過得生不如死,我冷眼旁觀。
這座人間除了偶爾的人心暖陽外,還是那麼令人失望。
遠處那些竊竊私語,打算竊取如今天地機緣的其它山水神祗,驟然停止了最後一次的收納山水靈氣。
因為劍客以雙指揮出了一道劍氣。
片刻之後,那些本該就此消散的山水神祗竟然重新凝聚身形,然後慌忙逃竄。
劍客眉頭微皺,本該離去的老人笑意盎然,後者緩緩開口,道:“虎為林中之王,可獵殺百獸。你我這般山巔之人要做的不是睜眼便殺人的睡虎,而應做那有博愛之心,看護山林之虎,林中生靈皆可在規矩之內,自由生活。心有惡念者,也有活著的權利,你我怎可輕易決定一種生命的隨意消亡。”
“這世間是好是壞,應看來日而非今朝,今朝好未必來日好,今朝壞未必來日壞。就如你我先前所言,靜待明日就是。老虎打盹是為了休息,而不是積攢怨氣,世間總歸有些人會是希望的火種,進而點亮暗室殘燈。”
道理什麼的,劍客自然是聽不進去,瞧著老人藏在身後的那隻手,問道:“袖子斷了吧?”
老儒生置若罔聞,神色平常。
劍客又補了一句,道:“很疼吧。”
心中罵娘嘴上不說的老人,咬著牙,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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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曠的屋子裡,只擺放著一場長桌,兩側共放著十二把椅子。陸陸續續有人走進,坐滿了十把椅子。
長桌的盡頭則坐著一個身披黑裘的男人。男人抿了一口桌前的茶水,淡淡說道:“有些事,以後他做主。”
“我覺得他不適合。”有威嚴嗓音在男人右側第三把椅子處響起。
有狐媚女子偏偏要唱反調,言語浪蕩道:“怎麼不合適了,年級輕輕,身強力壯,多好。總比某些人老了不濟事強吧。”女子朝著男人的方向歉意一笑,道:“我沒說您。”
男子笑著搖搖頭,“無妨。”
原本嗓音威嚴之人,忽然無奈地嘆了口氣,:“他擔不起這個擔子。”
男人站起身,雙手撐在桌上,雙眸在兩邊掃視了一下,眾人不由得打了一身冷顫。以心生相互言語道,老虎醒了,就別撩撥虎鬚了,免得一不小心,就死了。
男人嗓音平淡,卻極有力量,“我來是通知你們,可不是在與諸位商量。”
“不服氣的,忍著。”
男人說完最後一句話,直接拂衣離去。
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