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松江工坊的織機聲已經響徹運河兩岸。
朱幼薇站在染坊前,指尖捻著一縷剛紡好的棉線。陽光透過她的指縫,將棉線照得晶瑩剔透。
“松江布之妙,首在棉紗。”她轉頭對文娘說道,“你看這纖維長度,比尋常棉花多出三成。”
文娘接過棉線細細摩挲,忽然輕“咦”一聲:“這手感竟像蠶絲般滑膩。”
陳寒從染缸旁走來,官服袖口沾著靛藍染料。他展開一匹未染的坯布對著光,布面上立刻浮現出細密的雲紋。“松江布經緯勻稱,每寸達一百二十根紗線。杭州最好的織機也只能織出八十根。”
工坊後院傳來木輪軋軋聲。周老太爺帶著兩個匠人推來輛獨輪車,車上堆著新摘的棉桃。老人拾起一個掰開,雪白棉絮裡綴著七粒飽滿的籽。
“松江棉桃多五籽,這株竟有七籽。”老太爺的指甲刮過棉籽表面,“瞧這層蠟質,紡紗時自然潤滑,不必上漿。”
朱幼薇接過棉桃輕輕一扯,棉纖維拉出三寸不斷。她忽然想起什麼,轉頭問文娘:“昨日收的那批太倉棉,纖維多長?”
“頂多兩寸半。”文娘從腰間荷包掏出個布片,“而且容易起毛球。”
幾個織娘圍過來比較兩種棉花。柳娘大著膽子摸了摸,驚訝道:“這松江棉摸著就像摸小娃的臉蛋,又軟又滑。”
正說著,林三娘帶著杭州娘子軍押來三輛馬車。車上堆著各色布料,最上面是匹暗紅色的寧綢。
“按郡主吩咐,取來了江南各府的上等布樣。”林三娘抖開一匹湖州綾,“這是最貴的,一匹要六兩銀子。”
朱幼薇將松江坯布與綾羅並列鋪在石桌上。眾人屏息看去,只見陽光透過綾羅時華光流彩,照在松江布上卻化作柔和的暈染。
“綾羅勝在光澤,棉布強在透氣。”她手指輕叩桌面,“但若能將二者長處結合……”
文娘突然“啊”了一聲,從染坊角落捧出個陶罐。“郡主看這個!上次用豆漿泡過的棉線,染出來竟帶著絲光!”
陳寒接過罐子細看,裡面靛青色的棉線果然泛著珍珠般的色澤。他沾水在石板上寫了“漿液”二字:“杭州織造局用米漿,或許可以試試……”
“用豆漿。”朱幼薇打斷他,“松江盛產黃豆,價比米賤三成。”
周老太爺的柺杖重重頓地:“老朽想起來了!祖傳方子裡提過,豆漿混了桑葉汁,染出的藍色格外鮮亮。”
眾人忙活開來。文娘帶著織娘們支起十口小鍋,分別用不同比例的豆漿浸泡棉紗。柳孃的女兒小桃蹲在灶前添火,小臉被映得通紅。
晌午時分,第一批試驗品出來了。朱幼薇將染好的布條依次排在陽光下,第七塊布突然吸引了所有人目光……那藍色像把雨後的晴空剪下一角,鮮活得幾乎要滴落下來。
“就是它!”林三娘忍不住伸手撫摸,“這質感……像摸到了溫熱的泉水。”
陳寒已經翻開賬本計算起來:“松江棉每擔二兩,織成布可賣五兩。若按新法染色,至少值八兩。”
文娘忽然跪坐在染缸旁,淚水砸在青石板上。“我爹當年……就是因為染不出這種藍色,被東家打斷了手……”
朱幼薇輕輕按住她顫抖的肩膀。遠處傳來織娘們試織新布的機杼聲,像首古老的歌謠。
暮色降臨時,太白樓的說書人正在講新段子。茶客們伸長脖子,聽他怎麼形容那傳說中的松江新布。
“列位可知什麼叫‘藍田日暖玉生煙’?”說書人捋著山羊鬍,“今日老朽在工坊親眼所見,那新染的松江布鋪在陽光下,竟蒸騰起淡淡霧氣!”
二樓雅間,沈掌櫃的茶盞停在半空。他盯著桌上剛送來的布樣,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布邊……那裡用金線繡著“松江”二字的小篆。
窗外忽然飄來孩童的歌聲。沈掌櫃推開窗,看見運河邊十幾個穿藍布工裝的小姑娘手拉手走過,每人腰間都掛著塊新染的布頭當裝飾。晚風拂過時,那些布片像無數只藍翅膀的蝴蝶。
更夫的梆子聲響起時,工坊後院還亮著燈。朱幼薇用銀剪裁下一塊布,對著燭火檢查經緯密度。陳寒推門進來,帶進一身夜露的氣息。
“周老太爺獻出了祖傳的提花模子。”他從懷裡掏出個木匣,“說是洪武二年,他祖父從西域商人那得的。”
木匣裡躺著塊巴掌大的銅板,上面刻著繁複的葡萄紋。朱幼薇用溼布按在銅板上,再印到棉布上,花紋立刻清晰浮現。
“比雕版印得還精細……”她突然抬頭,“松江布若加上提花,能賣到什麼價錢?”
陳寒在賬本上寫了個“十”字,又添了道豎線。燭火突然爆了個燈花,映得那個“卍”字像在跳動。
第二天清晨,運河碼頭來了艘蘇州畫舫。沈掌櫃帶著二十萬兩銀票,在工坊門前長跪不起。他身後跟著三十多個沈家子弟,每人捧著本泛黃的賬冊。
朱幼薇讓文娘收了銀票,卻將賬冊原樣退回。“告訴蘇州各家,”她指著正在晾曬的新布,“三個月後,我要讓松江布鋪滿江南的每一張床榻。”
文娘送客回來時,發現朱幼薇站在染缸前出神。新出的提花布堆在牆角,在晨光中泛著流水般的波紋。
“郡主在想什麼?”
朱幼薇拾起一縷飄散的棉絮。“我在想,這些棉花若是長在塞外,會不會更耐寒些……”
……
晨霧籠罩著運河,陳寒站在工坊前院的青石板上,面前站著二十餘名從松江各地召集來的匠人。他手裡握著一卷泛黃的棉布樣本,指尖在布面上輕輕摩挲。
“諸位都是松江數一數二的巧手。”陳寒將布樣展開在石桌上,“今日請各位來,是要集思廣益,把這松江棉布做到極致。”
染匠趙老四湊近看了看,突然“咦”了一聲:“這經緯密度比尋常布密了三成。”
“不止。”織機匠劉三指著一處細紋,“這斜紋織法像是從蜀錦改良的。”
陳寒點頭,從袖中取出一張圖紙鋪開。紙上畫著改進後的織機結構,旁邊密密麻麻標註著尺寸。
“這是杭州工坊的新式織機,但松江棉纖維更長,需要調整。”他指向圖紙中央,“這裡加裝一個分紗輪,能讓經線張力更均勻。”
木匠王二盯著圖紙看了半晌,突然拍腿:“妙啊!再加個活動扣,換梭時能省一半力氣!”
眾人圍攏過來,你一言我一語地補充。陳寒讓文娘記下每條建議,不一會兒就寫滿三頁紙。
晌午時分,工坊後院架起了十臺改良織機。陳寒挽起袖子,親自示範新裝的分紗輪用法。棉紗穿過銅環時發出細微的錚鳴,織出的布面果然更加平整。
“還不夠。”陳寒摸著剛下機的布匹,“松江棉的絲光感沒完全發揮出來。”
染坊那邊突然傳來一陣騷動。朱幼薇帶著幾個農婦走來,她們挎著的籃子裡堆滿新鮮桑葉。“試試這個。”朱幼薇抓起一把桑葉揉碎,碧綠的汁液滴進染缸,“松江桑葉肥厚,汁液濃稠,或許能增強棉纖維的潤澤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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