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晟忽然想起什麼:“都是寶鈔結算?”
“全是寶鈔!”王巖拍著胸脯保證,“下官按國公爺的新政,凡交易超十貫者必須用寶鈔。那些番商起初不樂意,現在都搶著去寶鈔提舉司兌換呢。”
王府總管小跑過來,手裡捧著禮單:“世子,緬甸使者又送來拜帖,說想談長期供貨。”
沐晟接過燙金帖子,想起半月前那緬甸商人還趾高氣揚地壓價。他轉身望向工坊方向,白牆黛瓦間人影綽綽,織機聲隱約可聞。
“告訴劉嬸,今日我帶貴客參觀。”
工坊門前比上月更熱鬧。拴馬樁上繫著各色坐騎,有烏斯藏的矮腳馬,也有緬甸人帶來的花斑騾。幾個白族婦人挎著竹籃叫賣乳扇,見沐晟來了連忙行禮。
劉嬸正在樣品間招待客人,見沐晟進門,連忙迎上來:“世子爺,這位是車裡宣慰使派來的刀管事。”
穿著對襟短打的漢子抱拳行禮,手腕上銀鐲叮噹作響:“沐世子,我們宣慰使說了,只要工坊肯在車裡設分號,要多少木棉供多少。”
沐晟挑眉。半年前他去車裡收棉,那宣慰使還推三阻四。如今倒好,主動送上門來。
春杏捧著賬本過來:“刀管事,按您要的數量,每月最少需三百擔木棉。工坊現錢結算,全用寶鈔。”
刀管事搓著手笑:“寶鈔好!比銀子輕便,在寨子裡買鹽巴都能用。”
參觀完織造間,刀管事突然壓低聲音:“沐世子,聽說工坊要招女工?我們寨子有百來個姑娘,手比漢人姑娘還巧。”
劉嬸接過話頭:“只要肯學,我們都收。包吃住,每月工錢二兩寶鈔起。”
刀管事眼睛一亮,轉身對隨從說了幾句傣語。那隨從飛奔出門,不一會兒領進個穿筒裙的姑娘。
“這是我家妹子玉恩。”刀管事推著姑娘上前,“她在寨子裡織的錦,頭人女兒出嫁都要穿。”
玉恩怯生生展開一塊土布,靛藍底子上金線織出孔雀開屏。春杏接過細看,突然“咦”了一聲:“這金線是真正的金箔捻的?”
沐晟心頭一動。若能將這等工藝與江南織法結合,說不定能創出新品種。
正說著,門外傳來馬蹄聲。王巖滿頭大汗地擠進來:“世子!寧波市舶司剛到的番船,指名要買工坊的布!”
碼頭上,紅鬍子阿爾貝託正指揮水手卸貨。樟木箱一開,南洋胡椒的辛香瀰漫開來。他操著生硬的官話對稅吏喊:“全換成寶鈔!我要訂三千匹‘孔雀錦’!”
沐晟看著稅吏清點胡椒,突然笑出聲。三個月前他還為軍餉發愁,如今卻連番商都搶著送錢上門。
回到王府,沐晟直奔書房。他鋪開信紙,墨汁濺在袖口也顧不上擦。
“臣沐晟謹奏:昆明巾幗工坊開辦兩月,已帶動商稅增長三成有餘。今有緬甸、車裡等地爭相供貨,番商預付定金已超萬貫寶鈔。懇請殿下準允擴建工坊,並調撥新式織機三十臺……”
寫到這裡,他筆尖頓了頓,又添上一行:“滇女手巧,若得江南名師指點,必能織出天下無雙的‘滇錦’。”
窗外傳來歡快的調子。沐晟探頭望去,見玉恩和幾個白族姑娘正在院中學漢話。她們手裡捧著新領的寶鈔,陽光下青灰色的紙幣邊緣泛著金輝。
王府總管捧著個鎏金匣子進來:“世子,這是今日的定金,按您吩咐全兌成了寶鈔。”
沐晟隨手抽出一張。紙面挺括,硃紅大印鮮豔奪目。他忽然想起父親出征前的嘆息——“雲南地瘠民貧,全靠朝廷接濟”。如今這輕飄飄的紙鈔,卻比千軍萬馬還管用。
黃昏時分,沐晟獨自來到工坊。織機聲已停,女工們三三兩兩往食堂走。有人捧著粗瓷碗喝湯,有人數著今日工錢。寶鈔在她們手中傳遞,發出沙沙的輕響。
劉嬸正在教玉恩用織機,見他來了連忙行禮。沐晟擺擺手:“今日有多少新訂單?”
“又接了四千匹。”劉嬸笑得見牙不見眼,“春杏帶著幾個識字的姑娘連夜趕契約呢。”
玉恩突然抬頭,用生硬的官話問:“世子,織布真能換這麼多錢?”
沐晟看著她手上厚厚一迭寶鈔,輕聲道:“這算什麼。等‘孔雀錦’織出來,番商怕是要用等重的胡椒來換。”
食堂裡突然爆出一陣笑聲。原來是個年輕女工用第一個月工錢買了銀鐲子,正給姐妹們炫耀。沐晟記得她,是昆明城東賣豆腐老王的閨女,半年前還因為交不起地租哭暈在衙門口。
夜色漸深,沐晟站在滇池邊,看著對岸工坊的燈火倒映在水中。一隊馬幫正從茶馬古道下來,駝鈴聲中夾雜著興奮的議論。
“聽說了嗎?工坊又要招人了!”“我婆娘報了名,說織布比種地輕快多了。”“輕快?我閨女手上磨的全是繭子!”“傻貨,繭子怕啥?她兜裡的寶鈔比你一年掙的都多!”
沐晟仰頭望天,星河璀璨。他忽然覺得胸口發熱,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破土而出。這感覺比打了勝仗還痛快,比收到朝廷嘉獎還振奮。
回到書房,他給朱幼薇寫了封信。信末如是寫道:“……見女子們領工錢時的笑臉,方知國公爺新政之妙。從前雲南女子命如草芥,如今卻能手握寶鈔,昂首挺胸。此非天降橫財,實乃人間正道。”
擱筆時,東方已現魚肚白。沐晟吹滅蠟燭,心想今日定要去寶鈔提舉司看看。聽說那邊新換了水牌子,匯率又漲了。
……
滇池的水面映著朝陽,碼頭上早已人聲鼎沸。十幾艘貨船擠在岸邊,腳伕們扛著木箱來回穿梭。有裝胡椒的南洋商船,有載茶葉的川幫馬隊,還有貴州來的苗人揹著竹簍在等貨。
劉嬸站在工坊門口的石階上,手裡銅鑼敲得震天響。“今日訂單按地域分組!烏斯藏客商往左,緬甸客商往右,川黔來的站中間!”
春杏帶著幾個識字的女工在長桌前登記。她翻開厚厚的賬本,墨跡未乾的紙頁嘩嘩作響。一個穿蜀錦的商人擠到前面,袖口沾著趕路的風塵。
“管事,我訂五百匹‘孔雀錦’,這是定金。”商人掏出寶鈔拍在桌上,青灰色的紙幣摞成小山。
春杏蘸墨記下:“成都劉記綢緞莊,五百匹,霜降前交貨。”她抬頭問道,“劉掌櫃親自跑這麼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