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沉默良久,終於冷笑一聲:“丞相好算計。”
宗預的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玉扳指,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茶盞中的倒影微微晃動,映出他緊繃的下頜線。
案下的左手悄然握緊,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燭火搖曳,司馬懿負手而立,望向窗外的夜雨。
他知道,這些蜀漢舊臣所求的,無非是保住漢室最後的氣節。
而他想要的,不過是順利晉升晉公,為司馬家鋪路。
——這場交易,未必不能成。
………
司馬懿端起茶盞,輕啜一口,道:“宗老,您是三朝元老,應當明白——有些事,爭不如和。”
宗預盯著他,緩緩將奏章收入袖中。
“明日早朝,“他起身,聲音低沉,“老夫會聯署此奏。“
司馬懿微笑頷首:“如此,皆大歡喜。“
宗預的右手懸在奏章上方,羊毫筆尖的墨珠將落未落。
老竹製成的筆管已磨出深紅包漿,尾端刻著“章武元年御賜“的微雕小字。
硯臺裡是陳年松煙墨,混著三滴昨夜雨水——宗預慣用的“無根水調墨“以示清白。
燭光將筆影投在“嚴查宦官“四字上,如一把懸在黃皓頭頂的鍘刀。
司馬懿適時推來一枚犀角鎮紙,獸首正好壓住奏章邊角。
先帝賞賜的南海犀角,底部陰刻“漢祚永昌“,卻被磨去了“昌“字最後一筆。
刻意讓獸眼對著“聯署此處“四字,瞳孔處鑲嵌的黑曜石映出宗預顫抖的腕骨。
這枚曾鎮壓過北伐軍報的舊物,如今要鎮壓一場無聲政變。
筆尖終於觸到絹帛時:
“臣“字的豎勾突然轉向,暗合諸葛亮《誡子書》中的筆勢。
“預”字最後一捺本該舒展,卻陡然收鋒如斷矛——恰似他建興六年陽平關敗退時的撤軍路線。
故意在署名旁濺出半粒芝麻大的墨點,與司馬懿的印泥形成二星拱月之象。
宗預的筆鋒從奏章上抬起,最後一滴墨在“臣預“二字上凝成微凸的痕跡。
松煙墨混入金粉,在燭下泛著冷光,與司馬懿的硃批形成鮮明對比。
署名最後一捺拖出細如髮絲的飛白,如一把出鞘三寸的劍。
擱筆時筆桿輕磕硯臺,震落半片乾涸的墨痂——恰是諸葛亮的“明志玉珏“形狀。
宗預從懷中取出龜鈕銀印時,司馬懿的瞳孔微微一縮——
“漢尚書僕射預“六個篆字,其中“漢“字缺了三點水,是當年為抗議劉禪寵信宦官故意磕損。
力道大得讓絹帛下的案几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印泥卻只沾滿半邊印面。
移印時帶起的硃砂絲,在奏章上拖出一道血痕般的細線,直指密信中陳祇的名字。
待硃砂乾透,宗預突然將冷茶潑在硯臺裡。
茶鹼與松煙墨相遇,騰起一股白煙,隱約現出“慎“字草書。
倒扣的茶盞恰蓋住奏章上“宦官“二字,盞底茶渣拼出殘缺的八卦坎卦。
老臣起身時袍角帶風,將密信吹落到炭盆邊沿——留給司馬懿救與不救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