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號熔鍊車間，從未有過如此熱鬧，也從未有過如此死寂。
人山人海，卻落針可聞。空氣中瀰漫著機油、鐵鏽和一股若有若無的焦灼氣味，彷彿不是來自爐膛，而是從在場每一個人的心裡升騰起來的。
上百雙眼睛，匯聚成一張無形的巨網，將車間中央那尊如鋼鐵巨獸般沉睡的熔煉爐，連同爐前那個孤單的身影，牢牢網住。
楊廠長和白髮蒼蒼的總工程師並肩坐在最前排，兩張特意搬來的椅子，此刻卻像是審判席。
楊廠長面沉如水，手指無意識地在膝蓋上敲擊著，洩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他身後，一眾廠領導和幹部們，神色各異，有人擔憂，有人好奇，更多的人，則是在等著一場早已預料到的“意外”發生。
技術科的人，在柳中的帶領下，毫不客氣地擠佔了視野最好的區域。
他們像一群聞到血腥味的禿鷲，盤踞在離熔煉爐不遠不近的地方，既能看清每一個細節，又足夠安全。
柳中抱著胳膊，下巴微微揚起，嘴角那抹譏誚的弧度，從踏進車間的那一刻起，就沒放下來過。
他身後的徒子徒孫們，更是交頭接耳，不時發出一兩聲壓抑的竊笑。
“都看仔細了，這可是教科書級別的反面教材。看見沒，外行指導內行，這就是下場！錯過這次，下次想看這麼大的樂子可就難了。”
“可不是嘛，柳工。拿一堆含銅含硫的雜料煉特種鋼？我尋思他是不是把咱們軋鋼廠當成太上老君的煉丹爐了？這爐子不炸，我名字倒過來寫！”
“小聲點，沒看見李副廠長在那兒嗎？”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李東海正像個最孝順的兒子，端著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水，躬身遞到楊廠長面前。
“廠長，潤潤嗓子，別為這種事氣壞了身子。”他一臉“忠厚”的關切，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讓周圍一圈的幹部聽得清清楚楚，“張工這事兒辦的，確實是……唉，太沖動了。”
他嘆了口氣，臉上寫滿了“痛心疾首”。
“我是勸過他的，三番五次地跟他說，他那份材料清單，裡面的東西成分太雜，風險太高，簡直就是胡鬧！可他聽不進去啊，年輕人嘛，總覺得自己能創造奇蹟。”
李東海直起身，環視了一圈，語氣裡滿是“寬宏大度”：“不過話又說回來，咱們作為長輩，還是要鼓勵這種探索精神的。就算失敗了，炸了爐子，那也是經驗嘛，是教訓嘛！咱們廠，交得起這份學費。”
一番話說得是滴水不漏，既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擺出一副“我早就勸過，但他不聽”的無辜姿態，又反覆強調“材料有問題”、“張衛強一意孤行”，提前將所有的責任，像一口沉重的黑鍋，牢牢扣在了張衛強的頭上。
等會兒爐子真要是炸了，他李東海不僅無過，反而有提醒在前、寬慰在後的“伯樂”之功！
楊廠長端起茶杯，杯蓋撇了撇浮沫，卻沒有喝。他抬起眼皮，一道冰冷刺骨的目光，在李東海那張堆滿假笑的臉上颳了一下。
李東海的笑容僵了一瞬，卻自以為天衣無縫，更加“誠懇”地垂下了眼簾。
楊廠長什麼也沒說，只是緩緩放下了茶杯，發出一聲輕微的脆響。李東海，你把戲臺都搭好了，不就是想看這場戲嗎？今天，我就讓你看個夠！是張衛強身敗名裂，還是你自食其果！
上午十點整。
車間那扇厚重的鐵門被推開，一道逆光的身影走了進來。
喧鬧的人群瞬間安靜。
張衛強來了。
他依舊是一身漿洗得雪白的實驗大褂，釦子扣得一絲不苟，在這片灰黑色的鋼鐵森林裡，白得有些刺眼。
他的步伐不疾不徐，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彷彿即將要做的，不是一場決定無數人命運的豪賭，而只是像往常一樣，檢查一下裝置的執行狀況。
他目不斜視，徑直穿過人群，無視了楊廠長凝重的注視，無視了李東海虛偽的關切，更無視了柳中那群人毫不掩飾的惡意。
他就那麼走到了熔煉爐前，彷彿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和這尊鋼鐵巨獸。
萬眾矚目之下，張衛強戴上石棉手套，沒有急著下令，而是親自繞著爐體走了一圈。
他時而側耳傾聽爐內低沉的燃燒聲，時而用手套背面試探著爐壁的溫度，最後屈指在壓力錶的玻璃罩上輕輕敲了敲，指標紋絲不動，穩穩地指向安全區域。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充滿了胸有成竹的專業與從容。
他轉過身，平靜的目光掃過全場，隨即才投向早已汗流浹背的操作工。
“上料。”
兩個字，清晰，乾脆，彷彿帶著不容置疑的魔力。
操作工手腳一顫，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李東海和楊廠長的方向，見沒人反對，才硬著頭皮應了一聲：“是！”
隨著他的命令，那幾箱被王耗子精心準備，又被張衛強“原封不動”運回來的“劇毒”廢料，終於露出了猙獰的真容。
箱子開啟的瞬間，一股混雜著酸腐的刺鼻氣味轟然炸開，前排的人甚至被燻得連連後退。
那裡面根本不是鍊鋼用的正經廢料！綠色的銅鏽如黴斑，焦黑的電線纏繞著銀白色的合金碎屑，更有一些散發著刺鼻硫磺味的土黃色疙瘩，看上去不像是金屬，倒像是某種礦石廢渣。
“胡鬧！簡直是胡鬧！”
總工程師再也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身，指著張衛強的手都在發抖，“快停下！張衛強！你想毀了整個一車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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