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士卒見之悚然,王大虎卻面色凝定,目光審慎。
「盛景雖逝,遺韻猶存。」周蒙花援筆錄之,「然此血祭之火,究非中土仁道所能容。」
奧薩·伊卡似察其異色,莊重釋道:「血為生命之源,唯以生者之血養聖火,方能換得族脈延續。此是我祖上所誓。」
王大虎默然良久,終道:「禮俗雖異,爾等能存此建築制度,足見先祖之盛。今唯遺民零落,實可嘆惜。」
羽冠祭司揮舞手杖,示意王大虎與其隨行隨之登階。石階九十一級,層層而上,彷佛登天之梯。士卒們背甲持刀,額上滲出細汗,卻仍強自鎮定。王大虎則一步一腳,心中暗記這壇的高度與結構,凡事不敢掉以輕心。
至壇頂,四方視野盡收眼底。整個薩卡圖拉城的街道呈棋盤之形,遠處阿託亞克河蜿蜒入海,舟楫點點,百姓如蟻。周蒙花低聲讚歎:「此地規模,真不亞於我中原一郡之城。」
羽冠祭司在高壇中央焚香點火,火焰直竄而上,濃煙飄散。他雙手高舉,唱誦古老的歌辭。通事屏氣凝神,費力譯出:「遠古之時,天地尚混沌,白羽之神與黑羽之神爭奪日月。白羽化作金烏,升於東方;黑羽墜落海底,化為巨鯨。日月交替,生民得養。然巨鯨時常翻身,帶來雷霆與洪水,是以祭司世代守壇,以人心之血祈安寧。」
此言一出,王大虎心頭一震,不由想到此地神話,與北方傳說若合符節。
祭司又言:「白羽之神曾預言:‘當黑鯨背上出現鐵骨之人,持火之骨,攜聲如雷之器,自海外而來,便是新的天命轉折。’」
話至此,祭司轉身凝視王大虎,目光熾烈如火。周圍托克爾特貴族與侍衛皆低頭不語,彷佛在等候他們的外來賓客是否正應驗了這一預言。
王大虎心中波瀾起伏。他知大明艦隊之龐大、火器之威,在當地眼中必與神話相合。但他深知自身只是一介封疆武人,承命拓殖,不敢妄受「天命」之說。於是正色抱拳,對祭司緩緩道:「我大明子民,乘舟而來,非為奪神權,乃求互市,願以和好之禮結交貴邦。」
通事將其言傳出,祭司凝視良久,終於點首,令鼓聲再作。於是壇下百姓呼喊震天,視若吉兆。
周蒙花在筆錄上慎重寫下:「薩卡圖拉祭司言,其族神話與北地諸部所傳‘雷霆神魚’若相呼應。或此地文明,自有宏大體系。其視我艦隊如預言所應,既是威懼,亦是敬仰。此後交往,尤須慎守。」
奧薩·伊卡帶著王大虎一行人進入金字塔下方的石室。石室幽深,空氣冰涼,唯有牆上鑲嵌的松脂火把發出跳躍不定的光芒,將眾人的影子拉長,扭曲地投在刻滿奇異紋路的石壁上。
火光搖曳下,幾名年輕的托爾特克遺民抬出數口沉重的木箱。箱蓋開啟,裡面並非金銀珠玉,而是整齊排列著的黑曜石兵器——有似劍非劍的長刃,刃緣鑲嵌的鋒利石片在火光下泛著冷冽的幽藍光澤;有鑲嵌鋒銳黑曜石尖刺的木棍;也有細薄如刃的祭祀匕首。每一件都打磨得極盡精巧,寒氣逼人,彷彿凝固了千年的黑夜與殺意。
奧薩·伊卡蒼老的手撫過一柄黑曜石長劍的木質基座,聲音低沉而充滿追憶:「這是‘神之怒’,祖先留下的戰器。雖不及你們的鋼矛堅不可摧,但它曾飲盡大河兩岸仇敵之血,讓無數部落聞風喪膽。」
王大虎謹慎地伸手,指尖輕輕觸碰刃緣,立刻感到一陣刺骨的銳利——一片看似不起眼的黑曜石薄片,竟輕易割開了他拇指上纏繞的麻繩。周蒙花在一旁迅速錄下:「其兵刃以火山玻璃為之,鋒銳無匹,切金斷玉恐亦不難,然質脆易折,非久戰之器,似重儀典甚於實用。」
隨後,奧薩·伊卡示意眾人仰望石室牆壁。隨著火把移動,巨大的壁畫逐漸清晰顯現,色彩雖已斑駁,但格局恢宏,敘事磅礴。
壁畫上層,描繪著一條羽蛇神盤旋於天地之間,羽翼華美,口中噴吐的並非火焰,而是蜿蜒的星辰與河流;下層則是無數頭戴羽冠、手持黑曜石兵器的武士,列成嚴整的方陣,正在朝拜一座巍峨的金字塔。壁畫兩側,延伸出壯麗的畫卷:有梯田層疊、玉米金黃的高原,有繁忙的集市,還有艦隊般的獨木舟隊,正駛向太陽昇起的神秘海洋。
「這便是我們的‘圖典’,記載著來路與榮光。」奧薩·伊卡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通事努力跟隨著他的古語:「先祖自遙遠的‘阿茲特蘭’(意為鷺之地)或‘奇科莫斯托克’(七洞穴之地)啟程,遵循太陽神維齊洛波奇特利或羽蛇神的指引,攜不滅聖火南遷,歷盡艱辛,最終在此‘鷹落之地’建立特諾奇蒂特蘭般的偉大城邦……聖火昭示天命,天命佑我邦國。然天命終有盡時,饑荒、內亂、強大的‘奇奇梅克’蠻族自北方來襲……聖火漸衰,城邦崩頹,我們,只是守護最後餘燼的遺民。」
一名始終沉默的年輕祭司忽然踏前一步,以古老悠揚的調子高聲吟唱起來,四周的遺民們低聲應和,歌聲在密閉石室中迴盪,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悲愴與神秘。歌詞古老晦澀,但「火」、「蛇」、「遷徙」、「星隕」等詞反覆出現。
王大虎凝神望著壁畫上那宏大的遷徙場景與城邦景象,心頭巨震。這種以影象記錄歷史、宣揚王權神授的方式,其宏大敘事的核心,竟與中原《尚書》、《史記》中記載的先王譜系、商周鼎革之天命流轉,以及「河出圖,洛出書」的傳說有著驚人的神似之處!
他壓低聲音,難掩驚異地對周蒙花道:「蒙花,妳看他們這‘圖典’,這南遷建國、神授天命的故事,像不像我華夏先民自黃帝至於商周,披荊斬棘、肇造文明的篳路藍縷之路?《拓殖要略》推測上古或有先民跨極東冰洋或白海冰蓋而至新陸,莫非……莫非竟非空穴來風?此‘日之谷’、‘七洞穴’,會否便是我們的崑崙、赤水?」
周蒙花亦是面色凝重,沉吟道:「虎子,駭人聽聞卻並非絕無可能。縱非同源,其文明形態亦已超越蠻荒,近乎三代之治雛形。有城郭、有禮儀、有曆法(觀其金字塔方位可知)、有宏大歷史敘事。此事關乎華夷之辨、文明起源之大論,必須詳加勘察,一字一句,皆需謹記,稟報朝廷!」
石室之內,火光之下,冰冷的黑曜石兵刃與斑斕的遠古壁畫交相輝映,彷彿兩個遙遠時空、兩種古老文明在此幽暗的祭所悄然相遇,無聲地對望著,試圖解讀彼此血脈中深藏的秘密。王大虎手按刀柄,心中暗潮洶湧,已然下定決心:此番所見所聞,無論多麼光怪陸離,都必須鉅細無遺載入《北俱蘆洲風土考》,這不僅是拓殖之功,更是直擊上古秘辛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