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幽深,松脂火把噼啪作響,將奧薩·伊卡長老臉上深刻的皺紋映照得如同乾涸大地上的裂壑。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被歲月和苦難磨礪後的平靜,但在這平靜之下,是難以言喻的沉痛。通事緊張地翻譯著,努力捕捉著長老話語中每一個沉重的音節和古老的詞彙。
「尊貴的‘黑鯨之族’首領,」奧薩·伊卡的目光彷彿穿透了石壁,望向遙遠的過去,「您所見之薩卡圖拉,並非吾族榮光之巔,我們托爾特克人的輝煌,曾如中天之日,照耀整個墨西加高原,凡四百四十八載春秋。」
王大虎屏息凝神,周蒙花的炭筆也懸停在紙卷之上。這個數字——四百四十八年——遠超乎他們的想象,幾乎相當於中原自大明開國至今的歲月,甚至更為久遠。
「我們的第一座太陽都城,名為蒂蘭-特拉帕蘭——‘墨色與硃紅之地’。」長老的眼中泛起一絲微光,那是屬於遙遠榮光的迴響,「那是在一百八十五個雨季之前了……那時,我們的金字塔觸控雲端,運河如銀帶穿梭城邦,工匠雕琢美玉,祭司觀測星辰,律法通行四方,萬邦來朝。羽蛇神的智慧如甘霖,滋養大地。」
他的聲音漸漸低沉,那絲微光迅速黯淡,被深深的痛苦取代。「然,盛極而衰,天命無常。內部的紛爭如毒藤纏繞巨樹,祭司間的歧見,貴族們的貪婪,動搖了邦本。而北方……北方的‘奇奇梅克’諸部,那些一直被我們視為茹毛飲血的野蠻人,如同嗅到血腥的豺狼,開始不斷南下侵襲。」
「大約十年前,」奧薩·伊卡的聲音變得艱澀,「災禍終於降臨。我們最後的都城,偉大的託蘭-希科科蒂特蘭,在‘奇奇梅克’中最強大、最狡猾的一支——自稱墨西卡,又稱阿茲特克——的瘋狂進攻下,陷落了。他們的戰神維齊洛波奇特利渴求人血,他們的野心吞噬了我們的家園。」
「他們佔據了我們的聖城,踐踏我們的神廟,篡奪了帝國的名號與正統,建立了他們的特諾奇蒂特蘭!」老人的手微微顫抖,「而我們……倖存的托爾特克人,失去了墨西加高原的核心地帶,只能如你們所見,退守到這西部沿海的狹長地帶,苟延殘喘。如今,我們甚至不得不暫時假託臣服於阿茲特克帝國西陲諸侯的名義,才能換取片刻的喘息之機,避免被徹底剿滅。」
王大虎聽得心神激盪。這漫長的國祚,這先盛後衰的歷程,這故都淪喪、新朝崛起的更迭……他腦海中瞬間浮現出華夏上古的圖景。這不正像是夏朝享國四百餘年後,被來自東方的商湯革鼎,夏室遺民顛沛流離的故事嗎?眼前的奧薩·伊卡與這些遺民,豈不正是那失去了斟鄩、流亡四方的夏人後裔?而那阿茲特克,便是取而代之、氣勢正盛的「商」!
他心中不由生出一種跨越重洋的唏噓與同情,甚至有一種「他鄉遇故知」般的奇異感慨——原來文明的興衰輪迴,在如此遙遠的大陸亦然。
然而,就在這份感慨瀰漫心頭之際,奧薩·伊卡接下來的話,卻像一道冷電,瞬間擊碎了王大虎剛剛建立的認知。
「……那些奇奇梅克蠻子,」長老的語氣帶著屈辱與一絲難以掩飾的驚懼,「他們不僅人數眾多,悍不畏死,更重要的是,他們……他們掌握了鍛造堅硬黃銅的技藝!他們的戰士,雖許多仍用黑曜石棍劍,但其精銳已裝備著黃銅的矛頭、戰斧,甚至能劈開我們最堅硬木盾的銅刃!他們的貴族,佩戴著鑄造的銅飾……我們堅固的棉甲,在反覆的劈砍下,也難以完全抵擋……」
「銅器?!」王大虎心中猛地一凜,瞳孔驟然收縮。他原本以為,所謂的「奇奇梅克蠻族」,不過是如同北俱蘆洲西海岸那些使用石器、骨器的部落一般,只是憑藉人多勢眾和野蠻兇悍才擊敗了文明更高的托爾特克。但銅器,這完全是另一個概念!
在中原,一旦掌握成熟的青銅鑄造技術,便意味著進入了國家形態高度成熟、武力空前強大的商周時代!這絕非石器時代的野蠻部落可比。這意味著,取代托爾特克的阿茲特克人,其文明程度和技術水平,遠比他之前根據「蠻族」一詞所想象的要高得多!他們不是還在矇昧中摸索的原始人,而是一個已經步入青銅時代、擁有強大軍事技術的新興政權。
王大虎迅速與周蒙花交換了一個眼神,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震驚與凝重。先前的「夏商更替」類比或許在政治形態上依然成立,但技術層面上,情況遠比想象複雜。北方的努克薩克、特花納諸部還在為幾把鋼刀拼命,而南方這片大陸上的「蠻族」,竟已開始普及銅器!
「……原來如此。」王大虎緩緩吐出一口氣,將心中那份基於簡單類比的輕忽徹底摒除,神色變得無比嚴肅。他看向奧薩·伊卡的目光中,同情未減,但卻多了幾分徹底的審視與警惕。
他面對的,不是一個簡單的「落後文明」,而是一個剛剛經歷了殘酷王朝更迭、技術代差並非天壤之別、且正處於新興強權擴張陰影下的複雜局面。這個「阿茲特克商朝」,絕非易與之輩。薩卡圖拉的殘存,彷彿風中殘燭,其面臨的威脅,遠比表面看起來更加深遠和致命。
這片新大陸的南方水,比北方幽深的海峽還要更深、更渾。
「長老,」王大虎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已然帶上了幾分與真正對等勢力打交道的鄭重,「請仔細告訴我,這些阿茲特克人的銅器,究竟到了何種程度?他們的戰兵幾何?疆域幾許?西部諸侯,又是什麼情況?」
他需要重新評估一切。眼前的遺民,以及他們背後那個隱約浮現的、銅光閃爍的強大新帝國。
石室內的空氣因奧薩·伊卡長老講述的沉重歷史而凝滯。王大虎眉頭緊鎖,心中波瀾起伏。介入托爾特克與阿茲特克的世仇?這遠超他此次南下探索的使命。大明在此地毫無根基,僅憑一艦之力,貿然捲入一個擁有銅器技術、人口數百萬的新興帝國的紛爭,無異於火中取栗。他沉吟不語,權衡著利弊與風險。
就在這時,石室深處的陰影一陣晃動。奧薩·伊卡長老微微一頓,並未驚慌,只是恭敬地低下頭。只見兩名男子從暗處走出。為首者年輕些,約莫二十出頭,面容蒼白卻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鬱與威儀,身著雖顯舊卻做工精細的棉袍,胸前掛著一枚巨大的雕工複雜的翡翠玉墜。另一人則壯碩如山,臉上塗著戰鬥油彩,眼神銳利如鷹,腰間佩戴的雖是黑曜石劍,但其氣勢卻讓久經戰陣的王大虎也暗自點頭——這是百戰餘生的真正勇士。
「尊貴的海上來客,」年輕男子開口,聲音略顯虛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通事連忙低聲翻譯:「此乃我們托爾特克人最後的星辰,先君之子,塞·馬特拉利王子殿下。身旁是我們的雄鷹之爪,託奇特利將軍。」
塞·馬特拉利王子目光灼灼地看向王大虎,話語透過通事急切地傳來:「長老所述,皆為事實。我們已如風中殘燭,阿茲特克的陰影時刻籠罩。但今日神使駕馭鐵鯨自海上來,應驗古老預言,這或許是羽蛇神並未完全拋棄我們的明證!」他深吸一口氣,語氣變得無比懇切甚至帶上一絲狂熱:「我們不需要您龐大的艦隊親自為我們作戰!我們只需要……交易!交易您船上那些‘天火之骨’(指鋼鐵)!」
託奇特利將軍踏前一步,聲音沉悶如雷:「我們還有六萬願為故國流盡最後一滴血的戰士!只要能有幾百把你們那樣無堅不摧的鋼刀,幾百個能讓黑曜石箭矢滑開的鋼鐵護心鏡,我們就能武裝起一支無敵的精銳!米斯特克人、薩波特克人那些搖擺的諸侯,見到此等神兵利器,見到我等重獲神眷,必會重新倒向我們!屆時,光復人口六百萬的墨西加高原,並非虛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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