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十四年正月,海風裹挾著鹹腥與腐木的氣息,吹過呂宋島北部蜿蜒的海岸。四年光陰,並未如流放此地的江南士紳們所期盼的那般,孕育出一個禮樂復興的世外「宋土」,反而將這片曾經的夢想之地,砥礪得更加稜角分明,現實而殘酷。
陸家莊園的青石圍牆又加高了三尺,牆頭遍佈竹刺,角樓上有持弩的家丁日夜守望。莊園內,亭臺水榭依稀可見江南風韻,卻掩不住那份緊繃的戒備。書房內,陸賀鬚髮更白,昔日理學大師的雍容已被海島的溼氣與憂思侵蝕得稜角銳利。他面前攤開的已非《周官》或《春秋》,而是一幅標註著各家勢力範圍、水源爭端和土人部落動向的島圖。
「朱松先生又來信催促,望我北地十四莊再度會盟,共議清剿‘山匪’、重修水利之事。」陸九思立於一側,語氣帶著疲憊。他如今已是陸家實際上的主事人,臉上少了書卷氣,多了風霜與決斷。
陸賀冷笑一聲,指尖點在地圖幾處標記上:「會盟?談何容易。餘姚章氏盯著那處河口不肯相讓,會稽虞家與臨川汪氏為了一片橡木林已械鬥三次。各自為政,畫地為牢!若無範忠在南邊虎視眈眈,他們怕是早已互相吞併!」
四年時間,所謂「陸宋國」早已名存實亡。一百四十戶江南地主,依據登岸碼頭形成了大小數十個壁壘森嚴的莊園聚落。他們尊宋號,行古禮,竭力維持著士大夫的體面,卻在生存壓力下陷入了無休止的內耗。資源、土地、勞力,乃至對「正統」的解釋權,都成了爭鬥的緣由。陸賀與朱松等人倡導的「宗族議會」雖存其形,卻無其神,號令難出本莊。
瘴癘與水土不服依舊收割著生命,土著的襲擊也從未停止。伊洛克人與他加祿部落的戰士熟悉每一寸山林,他們的毒箭和陷阱讓深入內陸勘探或討伐的莊園武裝損失慘重。更讓陸賀憂心的是,許多不堪重負的佃戶和奴僕開始逃亡,他們或遁入深山與土著合流,或冒險南下去投奔傳聞中「有飯吃、有田種」的范家地界。
年關時節,海島的冬日並無涼意,反倒因連綿雨歇,蒸騰起一股黏膩的悶熱。陸家莊今日卻難得顯出幾分喧囂,寨門大開,數十名衣衫雖舊卻漿洗得格外整潔的家丁引著幾乘簡陋的肩輿或步行而來的客人入內。今日是陸家幼子,陸九思之弟的百日宴,更是北岸各家流放地主難得一聚、商議應對南邊范家威脅的契機。
宴設於陸家勉強算得上寬敞的祠堂前廳。案上擺著的並非什麼珍饈,多是海島所產:蒸芋、魚鯗、芭蕉、棕櫚酒,唯中央一盤象徵性的炙豬頭,算是最大體面。赴宴的餘姚章氏、會稽虞氏、臨川汪氏等各家代表,皆面帶憂色,強作歡顏,彼此拱手間,話題不出三句便引到了那日益坐大的範賊身上。
「範忠匹夫,不過一澎湖潰盜,僥倖竊據膏腴之地,行商賈賤業,籠絡無知愚民與土蠻,竟也敢窺視我輩!」一位老者捶著案几,酒水濺出,「我等皆詩書傳家、孔孟門徒,豈能坐視其僭越橫行?」
「正是此理!」立刻有人附和,「他那一套,無君無父,唯利是圖,與禽獸何異?我輩士人君子,正道在心,豈能輸與這等魑魅魍魎!」
廳內一時群情激憤,彷彿言語間便能將范家莊碾為齏粉。然而激昂之下,難掩底氣不足。他們清楚,範忠兵強糧足,法令嚴明,而自家莊園內,佃戶逃亡日多,械鬥尚難齊心,更遑論組織大軍南征。
主位之上,陸賀與身旁的朱松交換了一個眼神,皆看出彼此眼中的無奈。待眾人聲稍歇,陸賀緩緩開口,聲音沉滯:「諸位高義,陸某感同身受。然範賊之勢,非一日可除。我輩在此,非為一時意氣之爭。」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金陵許我等五十年自治之期。剩下的四十六年,非苟延殘喘之期,乃我等經營此島、蓄力培元之機!將來子孫輩能否風風光光重歸王化,乃至……歸附之時能為我等子孫爭得何等地位前程,皆看這四十六年我等能將此島經營得如何!」
這番話稍稍壓下了躁動,引入了更現實卻也更渺茫的考量。是啊,四十六年,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包括陸賀與朱松,都已看不到葉落歸根那一天。他們的餘生,註定要埋葬在這溼熱的海島上。
話題漸漸從討伐範賊,轉向了更沉悶的議題:如何互通有無、約束逃戶、聯合防禦土人襲擊、乃至引進福建稻種等瑣碎實務。然而言者諄諄,聽者藐藐,各家皆有私心,議了半天,難有實質共識。
酒過三巡,氣氛愈發沉悶。有人苦笑嘆道:「島上度日,百無聊賴。無絲竹之樂,無山水之遊,連像樣的棋譜都尋不到一副。終日所見,非蕉林即海浪,也唯有……效仿古人,造人添丁,聊解寂寥了。」此言引得一片尷尬又瞭然的苦笑。這幾年,各家添丁進口確實頻繁,既是傳統綿延子嗣的觀念,又何嘗不是在這絕望之地尋找一點微末的生機與慰藉。
陸賀與朱松離席稍歇,踱至廊下。遠處,幾個垂髫小兒正在泥地裡嬉鬧,其中便有朱松的幼子朱熹,以及陸九思的兩個弟弟陸九韶、陸九齡。他們面板黝黑,赤著腳丫,用夾雜著土語的漢話叫喊著,追逐著一隻碩大的甲蟲,渾身是泥,臉上是純粹野性的快樂,與江南書香門第的斯文教養毫無干係。
朱松望著兒子,目光復雜深遠,忽然長長一嘆:「陸兄,你看他們……生於斯,長於斯。他們可知滕王閣在何處?可知汴京繁華為何物?可知程朱陸王之爭所為何來?他們心中無宋,亦無大明,只有這蕉風椰雨,泥潭山海。」
他語氣轉為蒼涼:「四年前,我等離開明州港時,在金陵眼中,我等與陸家滿門,其實早已‘抄斬’了。只不過斬首的鋼刀,換成了這茫茫大海與無盡時光,讓我們在這‘放逐淵’裡,眼睜睜看著自己一點點腐朽、變質,看著子孫變成……變成這般模樣。」
「這放逐淵裡,長不出芝蘭玉樹。」朱松的聲音低得像耳語,卻重重砸在陸賀心上,「水土如此,能長成的,不過是些適應這泥潭瘴氣的頑韌灌木,或是……小鬼罷了。」
陸賀聞言,渾身一震,如遭雷擊。他怔怔地看著廊下那個剛剛百日、被乳母抱在懷裡咿呀作聲的幼子,又看向泥地裡打滾的朱熹、九韶、九齡,一股徹骨的悲涼與明悟猛地攫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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