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明1128

第1145章 放逐與分封

「在下王大虎,大明國加國公,『滄海龍吟號』艦隊統制。」王大虎率先開口,報出名號,聲音沉穩有力,「這位是內子周蒙花。我等自金陵出發,向東跨越無涯重洋,探索新陸,今功成返航。路經此地,見漢家城池,故來探問。卻不知…諸位為何在此?又為何仍以‘宋’自居?」

朱松聽到「加國公」、「探索新陸」等詞,更是驚疑不定。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心緒,苦笑道:「原來是國公爺與夫人當面,失敬。此事…說來話長。我等皆是建炎三年因抗拒你大明國攤丁入畝新政,被…被流放至此的江南士紳及其家眷僕役。」

莊園議事廳內,氣氛凝重而詭異。主位上,陸賀強撐著一家之主的威儀,只是緊握太師椅扶手的微微顫抖的手指出賣了他內心的驚濤駭浪。朱松、章氏、虞氏等幾家為首計程車紳代表分坐兩側,皆是面色蒼白,眼神中交織著震驚、懷疑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惶恐。

他們剛剛聽完了王大虎與周蒙花簡述的來歷。從北海道的起航點,向東跨越被他們視為世界盡頭的無涯滄海,發現龐大無比的「北具蘆洲」,建立「啟門寨」據點,受封「加國公」領有金砂河谷,一路南下探索,遭遇使用黑曜石與銅器的「托爾特克」遺民,最終橫渡大洋,經由「瀛洲仙島」返回,直至發現他們這處「陸宋國」。

這一路程,在這些與世隔絕了四年、地理觀念仍停留在「神州居中,四夷荒服」的流放士紳聽來,無異於天方夜譚,比山海經更加荒誕不經。

「兩…兩萬裡?東行兩萬裡還有大陸?」一位鬚髮皆白的老紳士聲音發顫,彷佛聽到了什麼褻瀆神明的妄語,「《禹貢》載天下九州,已是極邊…這,這絕無可能!」

「托爾特克?夏商遺民?彼輩蠻夷,茹毛飲血,豈有城邦曆法?」另一人搖頭,臉上寫滿了不信,「公爺莫非是與我等說笑?」

廳內響起一片壓低的質疑聲。他們寧可相信這是某種詭計,也無法接受自己堅守了四年的世界觀在瞬間被擊得粉碎。

然而,朱松卻一直沉默著,他的目光沒有停留在那些匪夷所思的地理描述上,而是銳利地捕捉到了一個更關鍵、也更刺痛他們神經的稱謂——「加國公」。

就在眾人質疑聲稍歇的間隙,朱松忽然開口,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他直接越過了所有地理奇談,指向了核心的身份問題:「王公爺,您方才說…您受封於那遠在天邊、比這呂宋還要蠻荒萬分的‘北具蘆洲’,領地名曰…‘金砂河谷’?爵號是…大明加國公?」

王大虎目光平靜地看向他,坦然道:「正是。」

朱松深吸一口氣,彷佛需要極大的勇氣才能問出下一句話,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椅子的漆面:「卻不知…這‘加國公’之封,是榮寵…還是…」他頓了一下,艱難地吐出兩個字,「…流放?」

此問一出,滿廳瞬間死寂!所有士紳都猛地抬頭,目光死死盯住王大虎!這個問題,如同一把尖刀,剎那間剖開了他們四年來所有的偽裝、堅持與痛苦,直刺那最不堪、最隱秘的傷口!他們被扔到這海外荒島,名義上也是「許以自治」,實則與流放無異!那這位同樣遠離中土、封於所謂「新陸」的國公,與他們又有何本質區別?

王大虎聞言,先是微微一怔,隨即發出了一聲意味複雜的輕笑。他環視廳內這些面容憔悴、眼神中帶著卑微期盼與深深恐懼的前朝士紳,緩緩站起身。

「流放?分封?」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毋庸置疑的力量,響徹寂靜的廳堂,「朱先生此問,甚妙。在爾等看來,遠離中土,便是刑獄,便是懲罰,便是畢生之恥,日夜盼歸而不得,故而自困於此,自憐自艾,視此地為‘放逐之淵’,是也不是?」

他話語犀利,毫不留情,說得陸賀、朱松等人面色一陣青一陣白。

「但在本公看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大虎聲調陡然提高,帶著開拓者的豪氣與國公的威嚴,「陛下與方首相賜我封地,是讓我為華夏開疆,為大明拓土!那金砂河谷雖遠,卻沃野千里,河流通暢,更有金礦遍佈!我建城堡,興學校,通貿易,教化土著,引種新糧…數年之間,已是一派新氣象!將來必成為大明屏藩海東、輻射新洲之根基!」

他目光灼灼地逼視著朱松等人:「而爾等所在的這呂宋島,氣候溫潤,土地肥沃,遠勝我那北地封國!爾等在此四年,除了築牆自守,內鬥不休,哀嘆命運,可曾想過引進福建稻種?可曾想過興修水利?可曾想過與周邊土著公平貿易、傳播教化、將此島真正經營成一方樂土、未來歸附之時可為子孫掙下一份堂堂正正的功業與前程?!」

一番話,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頭!

王大虎語氣稍緩,卻更顯深刻:「是流放還是分封,從來不在於距離中土有多遠,而在於心態!陛下將我封於新陸,我視之為曠世機遇,縱萬里之遙,亦甘之如飴,奮力經營!而爾等…卻將這距福建不過數日帆船海程的寶地,視為無邊地獄,畫地為牢,自縛手腳!」

「說到底,」王大虎最後一錘定音,語氣帶著一絲憐憫與嘲諷,「爾等覺得自己是罪人,那即便身在蘇杭,亦是囚徒!本公自認是拓疆之臣,那縱在天涯海角,亦是封君!」

「事實本就如此!天地廣闊,何來絕對的邊陲?心向光明,處處皆可為中土!」

廳內死一般的寂靜。陸賀渾身劇震,臉色慘白如紙,王大虎的話如同最鋒利的針,刺破了他四年來用「宋土」、「道統」編織的脆弱外殼,露出了裡面不堪一擊的絕望核心。朱松則雙目失神,喃喃自語:「心態…機遇…封君…」他彷佛第一次從一個截然不同的角度審視自己的處境。

其他士紳更是目瞪口呆,長久以來的認知受到了顛覆性的衝擊。原來…他們痛苦的根源,並非這海島本身,而是他們自己將自己視為了罪囚?

就在這時,廳外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和孩童清脆卻帶著土語口音的嬉笑聲。眾人下意識望去,只見泥地裡,陸九韶、朱熹等幾個小兒正滾作一團,為了一隻巨大的甲蟲爭搶嬉鬧,渾身是泥,笑容燦爛而野性,與這廳中沉悶壓抑的氣氛格格不入。

朱松看著兒子那純粹的、屬於這片土地的快樂,再回想王大虎那「處處皆可為中土」的話,心中某根緊繃了四年的弦,驟然崩斷,又彷佛有什麼新的東西,在廢墟之中,悄然萌發。

陸賀也看到了那一幕,看到了幼子那與「宋」、與「士大夫」毫無關聯的野性生氣,他閉上眼,深深地、艱難地吸了一口氣,那口氣中,似乎帶上了海島溼鹹的、卻又無比真實的生命氣息。

放逐與分封,原來真的只在一念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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