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十三年末大明王師解放荊湖南路的兵鋒已席捲辰、沅、靖諸州,所向披靡。原依附於偽秦和蜀宋政權的各地土司或降或逃,惶惶不可終日。然而,在這片肅殺的氣氛中,一支來自辰州深山的人馬,卻帶著與眾不同的決心,主動走出了群山。
辰州五溪蠻大酋長、世代統治瀘溪流域的田宗亮,親率百餘名族中頭人與精壯武士,攜帶象徵歸順的戶籍冊、山川圖以及世代傳承的銅鼓銅符,來到了剛剛設立的明軍辰州安撫使司衙門前。他們未著素縞請罪,也未負荊,而是衣著整齊,神色肅穆中帶著一絲難以壓抑的迫切。
田宗亮身材不高,卻極精悍,額頭上深刻的皺紋記錄著山中的風霜與歲月。他無視周圍明軍(原楚軍)士卒警惕的目光,大步上前,對著安撫使「千面神」杜仙朗聲道:「杜頭領!辰州田氏,世居五溪,向來自治,不習王化。然今日天兵已至,新政大行,我等山野之人,皆知大勢不可逆。與其困守窮山,坐待朝廷改土歸流之策逐步削我權柄,不如效仿嶺南僮、瑤諸族前輩,為我族人另謀一條通天大道!」
杜仙聞言,眉頭微挑:「哦?田酋長所謂的通天大道是?」
田宗亮目光灼灼,聲音斬釘截鐵:「獻土!內附!只求朝廷準我率願追隨之族人,依嶺南舊例,出海!遠赴南洋,另闢家園!」
他身後的頭人們也紛紛附和:「對!出海!聽聞僮人莫氏在婆羅洲北岸已立穩腳跟,稱雄一方!我五溪兒郎,論勇武,論吃苦,何曾輸與他人!」
「與其在此地將來或許與官府齟齬,不如去那無主之地,自成格局!朝廷若允,我田宗亮在此立誓,永世稱臣納貢,絕不背棄!」
杜仙大為驚異,不敢怠慢,立刻六百里加急將此事直報金陵。
訊息傳到方夢華所在的洪州行轅處,眾人皆感意外,隨即又是瞭然。方夢華欣然批覆:「準其所請!田氏主動內附,深明大義,其志可嘉。著南海道總督府妥善安排船隻,劃定登陸之地,一應待遇,參照此前嶺南諸士司例。務必使其感受到天朝之懷柔與信諾。」
她看著地圖,指尖在南洋群島中一點:「蘇拉威西島,形如海怪,地當要衝。其西南端望加錫海峽,乃溝通爪哇海與弗洛勒斯海之咽喉,位置緊要。且此地土邦林立,勢力分散,正需一支強力入局。告訴田宗亮,此地,便是朝廷賜予他五溪苗家的新家園!」
繼辰州田宗亮主動請纓之後,又一則訊息在荊湖南路尚未完全平定的土司圈子裡激盪開來——桂陽軍臨武一帶勢力最大的瑤族土司,彭氏峒主彭勃企,亦做出了驚人之舉。
與田宗亮的主動獻土不同,彭勃企的處境更為微妙。彭氏在偽秦統治期間,曾一度搖擺,與偽秦郡守有過些許不清不楚的往來,雖未直接助紂為虐,但在大明王師收取桂陽後,這便成了懸在頭頂的利劍。彭勃企深知,即便朝廷暫不追究,將來「改土歸流」之大勢下,彭氏的地位也必然難保,甚至可能被秋後算賬。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效法辰州苗例,搏一個海外前程!
他立刻召集族中長老,言明利害:「五溪田家已登船出海,據聞朝廷劃予之地乃南洋大島,雖有瘴癘土人,然天地廣闊,儘可施展!我彭氏世代居於山林,難道離了這桂陽山溝,便活不下去了嗎?與其在此地戰戰兢兢,看朝廷臉色,不如去那新地,自成格局!朝廷正需此等主動內附之例,必不會阻攔!」
族中雖有異議,但多數頭人,尤其是年輕一輩,早已被嶺南土司在婆羅洲「稱王稱霸」的傳聞撩撥得心馳神往,紛紛贊同。
彭勃企做事極為謹慎周全。他並未立刻聲張,而是先派心腹帶著重禮,秘密聯絡了正在辰州處理田氏內附事宜的明軍官員,委婉表達了仿效之意,並隱晦提及願以「捐獻軍資、助力平靖地方」來換取一個「體面內附、率眾出海」的機會。
方夢華聞之,微微一笑:「這個彭勃企,倒是個識時務的聰明人。允了他!告訴他,朝廷念其主動歸化,前事一概不究。南海道會安排船隊接應。至於地方…」她的手指再次點在蘇拉威西島漫長而曲折的海岸線上,「田宗亮在西南望加錫立足,便讓彭氏去東北角的桑帕拉河口吧!一南一北,互為犄角,也好讓這『海怪之島』,早日納入王化。」
數月後,望加錫海峽,風高浪急。
田宗亮盡召嫡系九峒十八寨,凡四千餘眾,登艦南下。船隊過七洲洋時,遇颶風狂浪,苗人自古居於深山,不習海性,嘔吐狼藉者甚眾。然田宗亮立於艦首,以苗巫祝禱之法,揮銀鞭指天叱海:「盤瓠先祖護我!雲夢大澤之水,豈畏南洋之波?」竟穩得人心。
依海圖指引,又得林元仲所遣嚮導相助,船隊終抵蘇拉威西島西南海岸。但見此地迥異婆羅洲:海岸嶙峋陡峭,灣澳深幽,遠處火山吞雲吐霧,土地黝黑肥沃。土著布吉人駕狹長快舟如飛魚掠浪,見大船隊至,驚疑環伺。
數十艘南海道的大福船劈開墨藍色的海水,駛近蘇拉威西島西南海岸。這裡的海岸與婆羅洲的鬱鬱蔥蔥不同,更多是石灰岩峭壁與錯落的丘陵,地勢險峻,卻也易守難攻。
田宗亮立於首船船頭,身披一件嶄新的明廷賜予的錦袍,內裡卻依舊是苗家傳統的靛藍染布衣。他目光銳利如鷹,掃視著這片陌生的土地。身後,是數千名五溪苗家的精壯子弟及其家眷,人人面色堅毅,帶著對未來的憧憬與離鄉的決絕。
「登岸!」田宗亮一聲令下,聲音沉穩有力。
苗人素以山地民族著稱,極善適應艱苦環境。登陸過程有條不紊,毫不拖沓。他們迅速佔據了一處臨海的高崖臺地,依託地形,伐木立柵,修建簡易寨牆,動作嫻熟無比,彷佛已在此地生活了數十年。
「此地,便叫『鎮峒堡』!」田宗亮以苗語命名,意為「鎮守海峒之堡」。他並未急於向內陸擴張,而是首先穩固海岸據點,派出手下最精銳的獵手,分成數股,深入周圍山林偵查地形、水源以及土著部落的分佈情況。
田宗亮率巫覡舉行「安山祭」。立楓木為柱,以丹砂畫「盤瓠神紋」於巨巖上,殺白牛祭天地,唱誦《遷峒古歌》:「武陵雲深鎖盤瓠,五溪月明照遠途;今日踏火過重洋,楓木立處是吾土。」
祭畢,田宗亮方勘地勢。望加錫背山面海,多有平野,然火山灰土雖肥,卻多礁石。苗眾自幼開梯田於陡坡,善用石砌坎,見狀反覺親切。田宗亮下令:「依山勢起梯田,引山泉灌溉;海濱砌石為堡,防浪亦防侵。」
苗人工藝於此大放異彩:他們以辰州帶來的硃砂、赭石調漿,在新建吊腳樓簷角繪出絢麗的蝴蝶紋、楓樹紋;女子以五色絲線混當地棕櫚纖維,織出「海雲錦」;男子則採火山黑石,鍛造成比辰溪鐵更鋒利的刀鋤。
與婆羅洲不同,蘇拉威西島上的布吉人、望加錫人等土著民風更為彪悍,且社會組織程度更高。很快,雙方的探路隊伍便發生了小規模衝突。
布吉人本以航海貿易立族,勇悍善戰。初時欲驅新來者,夜襲苗寨。然苗家弓弩毒矢、竹籤陷阱、儺面驚敵之術,迥異以往所見。幾番較量,布吉人頭領見苗人固守不侵,且帶來布匹、瓷器和先進的農耕技術,遂生結交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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