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通事(新募尼蒂亞特嚮導阿塔納暫充)磕絆翻譯及馬考人豐富肢體語言,王大虎漸拼湊出事情輪廓:就在不久前——或正值其船隊尚停尼蒂亞特部落時——位於海峽對岸、普吉特灣南端的特花納部落,剛發動一場血腥兼併戰爭,吞併了與其相鄰的克拉姆部落!
而特花納人所以能如此迅捷利落完成征服,正因其裝備了精良鋼製長矛、刀劍,及那種閃亮、能御大多攻擊的「硬皮」(胸甲)——這些武器防具,恰是之前李天佑為換貂皮與建友好關係,與特花納長老茨尤·岡西貿易時所供!
馬考酋長心有餘悸描述著從克拉姆部落逃難倖存者口中聽聞之慘狀:特花納戰士如何如砍瓜切菜般擊碎克拉姆人木盾骨矛,如何無視飛來箭矢,兇莽沖垮陣線……言語間充滿對那可怖力量之懼。
「但是,」馬考酋長話鋒一轉,面露混合慶幸與敬畏的複雜神色,「茨尤·岡西那老狐,其打贏克拉姆後,定也聞得風聲,知海角這邊泊著十幾條爾等‘神魚’(指王大虎船隊)。其膽再巨,亦不敢來惹爾等本尊。故,其帶著那些新武裝起的兇悍戰士,繞開我地盤,直乘獨木舟渡海峽,往東去了——看樣子,是去尋那正崛起的努克薩克部落火併了!」
馬考酋長指東方,聳肩:「我馬考人,雖亦是勇悍捕鯨手,但見真‘神魚’與其主,如狐見美洲獅,猶知須遠避。我等不欲成下一克拉姆。」
王大虎聽畢通事轉述,整個人愣住,隨即面露哭笑不得的荒謬神情。
他轉頭對周蒙花嘆道:「蒙花,妳聽聽!這成何事!當初天佑大哥將那些鋼刀鐵矛換予彼等,本意是想著讓其狩獵更易些,劈柴砍樹更省力些,是好心,是‘仁政’!孰能想……孰能想其回頭就持這等傢伙,將鄰居滅族了!」
他搓著下巴,語氣帶失望與不解:「這……這簡直……真是‘不知教化’!空有利器,而無仁心,與野獸何異?予其再好東西,也只會用作惡!」
周蒙花倒相對平靜,她看得更深:「國公爺息怒。此事,倒也未必全怪其愚昧。想想我中原史,青銅鐵器之初,又何嘗不是征伐更烈?利器本身無善惡,全看執器者之心。特花納與克拉姆、努克薩克之間,想必早有世仇宿怨,積怨已深。我等所供武器,不過是提前引爆衝突,或曰,讓強者更快碾壓弱者而已。此中是非曲直,恐非一句‘不知教化’可概。」
她頓了頓,望海灣中巍峨「滄海龍吟號」,若有所思:「或,這亦提醒我等。日後與這些部落貿易交往,尤涉兵甲利器,須更謹慎,或……需附加些條件,或,更需將我等‘道’與之同往。否則,徒然攪亂此土平衡,播下更多仇恨種。」
王大虎默然片刻,周蒙花之言令其冷靜不少。他意識到,將先進技術帶入一尚未形成相應規則與道德約束的社會,所帶來未必是進步,更可能是災難。這遠較其想象複雜。
「罷了,」他擺手,略顯意興闌珊,「特花納與努克薩克狗咬狗,暫與我無關。我等此行重在南下探索與回金陵覆命。馬考人知敬畏,這是好事。囑其,好生約束族人,與我公平貿易,大明自不虧友。至於那些打生打死者……且由彼去吧。」
話雖如此,但特花納部落這事,如一根小刺,紮在王大虎心中。他首次真切感受,於這片看似「原始」之新大陸推行「教化」,遠非建幾小學、予點甜頭那般簡單。文明碰撞與交融,伴隨的不僅是好奇與學習,更可能是被放大的貪婪、仇恨與暴力。前路,似較預想更為迷霧重重。
攜新募嚮導與通事,船隊終調航向,始真正的南下之旅。「滄海龍吟號」引船隊,沿陌生而壯麗海岸線前行。高聳雪山、茂密原始森林、陡峭懸崖峽灣不斷從舷窗外掠過。阿塔納與基塔普等人則緊張而興奮地工作著,指引船隊避暗礁,尋合適錨地,並辨沿岸各部落領地標記。
周蒙花則利用航行間隙,始教這些年輕人最簡單漢語詞彙與《明制諺文》符號。「天」、「海」、「船」、「友」……她試圖在抵遙遠陌生金陵前,為其打下些許語言基礎。這些來自完全不同文化背景的年輕人,睜大雙眼,努力模仿那些奇怪發音與符號,如正開啟一扇通往全新世界之門。
王大虎則常與老年嚮導們立海圖前,聽其用夾雜土語與手勢的描述,不斷完善那份日益詳盡的北美西海岸海圖。每一處新海灣、每一條新發現河流、每一個被標上的部落名字,皆意味著大明對這「北俱蘆洲」的認知又深入一分。
船隊於馬考部落補充淡水與些許新鮮食物後,再次起錨,帶著一絲凝重與反思,繼續向南方的未知海岸駛去。
船隊乘風破浪,一路向南。其並不知南方的具體等待為何,是更沃土地,是更強部落,還是全新挑戰?然無論何者,其都將續前行,將大明旗幟與影響力,隨蒸汽轟鳴與帆影,一路向南延伸。而留於其身後的,不僅是啟門寨那起點,更有在尼蒂亞特與馬考部落播下的、待未來發芽的文明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