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青城

第30章 青城至寶

幾人穿過東跨院,那株百年木槿被雨腳壓得頻頻頷首,胭脂色花瓣沾著水珠墜在石經幢上,嬌豔欲滴。

“這霖雨真是沒完沒了了。”左、右僕射跟隨在韋見素身後,一邊抖落著官服上的水,一邊說道。

“這雨已經下了五十餘日了,京城垣屋頹壞殆盡,物價暴貴,人多乏食。”

“京兆已出太倉米一百萬石,開十場賤糶,以濟貧民。”

幾人經過後院的曲水渠來到西廂的書房,恰有穿堂風掠過前庭,驚得幾尾錦鯉甩尾沉入青苔石底,攪碎了倒映在水面的鎏金門鈸。

“多虧了那京兆尹李峴臺省持綱、弘濟生靈,否則這京城早就要亂了。”

說起李峴,韋見素便想起了賈至。賈至已被封為散騎常侍,不能留在自己身邊,但賈至一直對李峴推崇備至,如今看起來還是獨具慧眼。

“可是如果這雨繼續下下去,百萬石亦不足以賑災,屆時不用等安祿山起事,恐怕老百姓就要起來造反了。”

“聖人今日因此事責問左相,陳希烈的宰相之位恐是保不住了。”

來到書房,韋見素命僕人送來乾淨的衣襪,令眾人換上。紫檀案頭上,還攤著新科進士的名錄,侍郎的狼毫筆尖凝著硃砂墨,潮溼的空氣中,尚未凝固的赤珠在幾人的腳步聲中微微發顫。

“如今比這霖雨更為棘手的是錢輕物重愈演愈烈,安祿山借題發揮,不知該如何收場。”坐定之後,韋見素的大兒子給事中韋倜說道。

“安祿山這廝越發的猖狂了,堂堂朝議被他攪得烏七八糟。”玄宗皇上這些年早朝越來越少,難得一次的朝議必然爭得頭破血流。

“現在太傅、禮部尚書等人也開始幫他說話,他又手握三鎮兵權,在朝在野的勢力都越來越大,何況貴妃又認了他做乾兒子,連皇上都要給他三分顏面。”

“這廝野心頗大,狡黠奸詐,有吞併四夷之志,造反只是時間問題,我多次進言聖上,奈何聖上的精神都在貴妃身上,聽不見去啊。”韋見素手捋長髯,比十年前又蒼老了許多。

“傳言這廝媚事貴妃,隨意出入禁中,竟通宵達旦,與貴妃……”

“休得胡言!”韋見素使了個眼色,示意二人低聲,“宰相大人勸聖上招他入朝,他若來則可控制其人,不來則可定他個忤逆之罪,沒想到這廝真的有膽子前來,百計諛媚,哄得了聖上的歡欣,此人不可低估。”

“當初大人特意把女兒許配給他兒子,本以為能夠穩住他的人,卻穩不住他的心,如今他越發不把大人放在眼裡了。”

“晴兒的事,也只是一步權宜之計,這廝雖然可惡,但只要他還在長安一天,老朽也有對付他的辦法。”

“你說聖人為何如此信任此人,連右相的話聖人也不信。”

“聖人對安祿山也並非毫無芥蒂,不然也不會派裴士淹巡查范陽了。”

“怕只怕那裴士淹只是做做樣子。”

“聖人這些年除了獨寵楊太真,便是痴迷修仙,李含光、張果老、葉法善、羅公遠,哪一個不是在皇宮中各顯神通,這安祿山定也是用了什麼妖法迷惑聖心。”

“不要說那幾位天師了,就連女道士李冶都被詔入宮中,真是荒誕不經。”

“住口,主憂臣辱,做臣子的本分是為君分憂,不是面從背違,眼前的當務之急是這錢輕物重之患該如何應對。”

下人奉上了剛新焙的紫筍香茶,蒸騰的熱氣漫過菱花窗,纏著雨霧攀上窗稜。

“下官以為,這大量鑄造銅錢是先祖舊例,早在高祖武德年間就已有之,目的旨在振興經濟、繁榮民生。百年來,社稷日隆,不能不說是先賢的功勞。”

“可是近年物價確實飛昇,下官前些日想在長壽坊為家母置辦一處宅第,居然耗費了八百石,這可是遠遠超過了下官一年的俸祿,比之幾年前更是不可同日而語。據說糧食也貴了許多,搞的民怨沸騰,如果減少部分銅錢的鑄造和流通,也許能夠改變這樣的局面。”

“裴大人,此言差矣。”韋見素輕咳一聲,品了一口茶,停頓了一會。右僕射裴大人立刻誠惶誠恐,起座作揖,“學生才疏學淺,妄言了,還請大人示下。”

“高祖太宗之際,百廢待興,鑄幣之策,為立國之本,今雖全盛,此略不可廢也,非祖例而不可廢也,實不能廢也。”

左、右僕射恭恭敬敬拱手諾諾:“大人高明遠識,下官願聞其詳。”

雨愈急時,正堂門前的銅鎏金香爐忽地騰起青煙,原是雨水澆透了將熄的降真香灰,倒催出最後一縷沉香。

“今錢益輕而物益貴,已非鑄幣過多,實為人口和貿易所致。開元之初,休養生息,百業復興,生平日久,人口劇增。人一多,所需便多,物價自然上漲。加之疆土漸擴,絲綢之路重開,天朝之茶米絲綢漸入番邦胡地。胡人所能交換之物,無非金銀珠寶,香料珍饈,一來稀有,二來實非我民間所需。各幫無奈,紛紛來朝進貢,名為進貢,實則以其珍換取我朝之錢幣,以便再行購買我大唐物阜。我朝例以實物為稅,府庫中並無更多銅錢,不得已只能化鼎為錢,加大鑄造。如此這般,才形成了今天的局面。”

“這到奇了,為何今日朝議之時領頭要求縮減鑄幣的卻是禮部尚書,他明顯是承胡人安祿山之意啊?”

“這廝狠毒,其心有二。如若減少鑄幣,一則短時日內,外邦定起異議與紛爭,他就有了可趁之機;二則空中樓閣已起,此舉無異於釜底抽薪,如今民生安定,只是多了幾聲怨言,一旦大廈傾覆,定然哀鴻遍野,生產凋蔽。可貿易之物減少,番邦流失的財富當然也就減少,豈不正中胡人下懷。不過他又不便出頭,才會授意他人為之。”

“請恕學生愚昧,可易之物減少,番邦豈不是也得不償失?”

“這你就錯了,番邦的貴族大可享受我朝的豐富高尚,但他們絕不希望他們的百姓過多的被中土同化。更何況,相比較衣食住行的簡陋,國庫的虧空、糧餉的缺乏、武力的孱弱是他們更恐懼的。”

“大人為何不建言聖上,改實物租稅為貨幣租稅,這樣既可以減少民間的儲幣,又可以滿足番邦的需要。”

“番邦拿到的錢還是要流回我們民間的,只是左手換到右手,換湯不換藥、治標不治本。更何況現下銅錢貶值,朝廷怎麼可能放著實物不拿,去拿銅錢做賦呢?”

“宰相大人英明,怪不得您今日在朝上力阻他等的奏議,真是深謀遠慮。”

“只可惜,聖上似乎已經被他們矇蔽,動了削減的念頭了。”韋見素搖搖頭,長嘆一聲,“只怕後患無窮啊!”

如今真是內憂外患,讓人焦頭爛額,卻又一籌莫展。韋見素讓兒子送走了兩位僕射,正準備休息一下,一隻溼透的鷂鷹,撲稜稜撞在西閣的菱花窗上。韋見素開啟窗戶,那扁毛畜生落在案頭,抖落的水珠洇透了待批的考功簿。

韋見素摘下鷂鷹爪上繫著的魚符,那是阿大發來的飛鷹傳書,君子衛在茅山遭遇埋伏,小七身負重傷,韋雪正和眾人一起回返長安。

韋見素緊縮雙眉,真是青簷疊雨,朱門隱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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