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醉客擲出玳瑁簪,少女反身用檀口接住,滿堂喝彩聲驚得梁間燕子撞響了金鈴鐺,樂山這才回過神來。
“晁大人離京這段時間,可知朝中風雲有變吶。”看著歌舞的同時,羅希奭突然對阿倍仲麻呂說道。
“不知道羅大人說的是?”
“西平郡王,隴右、河西節度使哥舒翰入朝留京。”
“那要恭喜西平郡王了。”
“你可知西平郡王為何留京?”
“下官不知,下官漂流海上已數月,與西平郡王亦不熟稔。”阿倍仲麻呂不知道羅希奭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回答的非常小心。
“哥舒翰嗜酒好色,在道得了風疾,已半身不遂。”羅希奭皮笑肉不笑得說道,“皇帝體恤他,適才讓他回京養病。”
“楊國忠以為利用哥舒翰便可與東平郡王抗衡,如意算盤終落得一場空啊!”張博濟捋著他的鬍鬚,陰陽怪氣的說道。
阿倍仲麻呂聞言頗為驚訝,但也知道張博濟是在威逼利誘,並不理會,自顧自吟誦道:“卅年長安住,歸不到蓬壺。一片望鄉情,盡付水天處。魂兮歸來了,感君痛苦吾。我更為君哭,不得長安住。”
“楊國忠屢屢詆譭東平郡王謀逆,不知道晁大人怎麼看那?”羅希奭見阿倍仲麻呂避而不談,卻不肯善罷甘休。
“下官不敢妄議,楊宰相和東平郡王都是朝廷的股肱之臣,一切但憑聖人裁奪。”阿倍仲麻呂自然聽出了羅希奭的言下之意,亦知羅、溫都是安祿山的人,這是要自己表態站隊。
“安大人忠心不二,聖人是從來不信他會造反的,只是朝中總有人居心叵測,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啊!”
阿倍仲麻呂不知道羅希奭想幹什麼,並沒有接話,夾了一片犀漆盒中切如蟬翼的松江鱸鱠放在嘴裡咀嚼起來。
“識時務者為俊傑,楊國忠屢屢試圖激反安大人,是置聖人和社稷於危難,他日清君側之時,晁大人需知進善退惡。”吉溫見阿倍仲麻呂不說話,乾脆把話挑明瞭。
“吉大人,我離京之前,聽聞你已經被貶澧陽,不知為何會出現在這始安郡啊?”阿倍仲麻呂放下手中的筷子,不卑不亢的質問吉溫。
吉溫的臉瞬間變色,惱羞成怒的說道:“羅大人或令假攝,與你無干!”
“好香,好香!”張博濟見狀,連忙打圓場說道,“快上炙鹿肉給大人們下酒。”
原來簷外飄來炙烤香,庖廚正將整隻鹿羔架在青竹炭上翻烤,油星濺入火堆,爆出滿院松脂氣息。侍女們聞言趕緊將切好的肉片端進水榭,梅子青釉面映著她們石榴裙下露出的蹙金繡履尖,把左右兩排的賓客隔開。
侍女們退下之後,吉溫卻已經離席,韋雪抬頭查詢,原來他已走到了羅希奭身邊耳語著什麼。
韋雪對著樂山使了個顏色,她感覺這幫人要圖謀不軌,讓樂山提防。
果然羅希奭和吉溫耳語完,輕咳了兩聲,歌舞伎紛紛退下,少頃,便有侍衛拖著一個人來到席前。
眾人定睛一看,被拖上來的並不是人,而是那日夜裡搶掠阿倍仲麻呂等人的怪物。
“此乃野女,南丹異獸,常居窮崖絕谷間。”羅希奭站起身來,指著地上的怪物說道。
大家這才看清那怪物,四肢長毛,面板白皙,自腰以下,有皮纍垂蓋膝,若犢鼻,甚是詭異。
“大人將此怪物至於席間,所謂何事啊?”韋陟喝的迷迷糊糊,卻是第一次見這怪物,酒也醒了幾分。
“剖開它的肚子!”
侍衛得令,抽刀剖之,樂山等人看著噁心欲嘔,卻不知道羅希奭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不一會,侍衛從野婆的腹中挖出一物,滿手血汙的捧到羅希奭眼前。
羅希奭將手中酒盞的裡的酒倒在那物上,眾人這才看清是一塊方寸大小的印,瑩若蒼玉,字類篆不可識,非鎸非鏤,蓋自然之文。
“此乃何物?”
“天啟也!”
“上面是什麼字?”韋陟湊近了看,努力分辨著。
“奉...恩...討...賊....”韋陟一個字一個字的念道,“天...下...始...安...”
“奉天命,承皇恩,安大人為天子討賊之日,便是吾等一呼百諾之時。”
“下官不知何人是賊,只知道何人起兵,何人便是亂臣賊子!”阿倍仲麻呂字字鏗鏘,根本沒把羅希奭魚腹丹書的把戲放在眼裡。
“晁衡,不要不識抬舉,你今日不為我所用,就別想再回到長安去了!”羅希奭聲色俱厲,終於露出了本來嘴臉,已有侍衛聞聲而動。
阿倍仲麻呂雖不願就範,但也被這場面嚇得瑟瑟發抖,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樂山凌空彈出一指,正中他的後頸,阿倍仲麻呂立刻昏倒了過去。
“晁大人大病未愈,不勝酒力,先行告退!”樂山一個箭步衝到阿倍仲麻呂的身邊,將他扛在了肩上。
羅希奭也被這突然的一幕弄得有些無措,心想阿倍仲麻呂必然是裝的,正要發作,卻聽“哇”的一聲,眾人定睛一看,原來是那韋陟喝醉了打翻了青瓷碗,還吐了一地。
就在這麼一愣神之間,樂山已經扶著阿倍仲麻呂離開了水榭,韋雪和藤原清河緊隨其後,一行人匆匆離開了太守府。
“為何不直接制服吉溫那些人?”回客棧的路上,樂山一邊扛著阿倍仲麻呂,一邊問韋雪道。
“我們不知道太守府裡部署了多少人,不可輕舉妄動。”韋雪心裡雖然很高興樂山願意為自己出頭,為當初在吉溫府裡受的委屈出口氣,但腦子還是非常清楚的。
“就算我們能制服那幫人,擊殺朝廷命官可是大罪,必然會被官府盯上,我們可不想有那麼多麻煩。”
韋雪言之有理,樂山點點頭問道:“那我們現在該當如何?”
“回客棧僱幾輛馬車,快些離開桂州城便是。只要阿倍仲麻呂能夠平安離開始安郡,回到長安向皇帝稟報這些人逃避流貶、群聚不逞,不用我們出手,他們必然獲罪。”
“還是你想的周到,那我們便護這些日本人一段,等出了始安郡,再去南詔便是。”
按照韋雪的安排,眾人僱了三輛馬車、幾匹快馬,火速的離開了桂州城。果然出城沒多久,便有始安郡的守軍追蹤而來,名義上是太守請阿倍仲麻呂回城,實際上是裹挾不成便要殺人滅口。
只不過羅希奭以為阿倍仲麻呂一行不過幾個遣唐使,沒想到樂山等人武功高強,派來的追兵不過十數人,又怎麼會是樂山他們的對手,沒幾個回合變落荒而逃。等到羅希奭和吉溫再帶著增援部隊趕來,樂山和阿倍仲麻呂的車馬早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幾個月之後,阿倍仲麻呂經歷千難萬險,終於回到長安,李隆基得知吉溫、張博濟等人沒有到被貶的屬地就任,而是藏匿在始安郡,不禁大怒,寫下了《貶責羅希奭張博濟敕》:
“前始安郡太守充當管經略使羅希奭,幸此資序,叨居牧守。地列要荒,人多竄殛。尤加委任,冀絕奸訛,翻乃嘯結逋逃,群聚不逞。應是流貶,公然安置;或差攝郡縣,割剝黎甿;或輟借館宇,侵擾人吏。不唯輕侮典憲,實亦隳壞紀綱。擢髮數愆,豈多其罪。可貶海東郡海康尉員外接。張博濟往託回邪,跡惟憑恃,嘗自抵犯,又坐親姻。前後貶官,歲月頗久,逗遛不赴,情狀難容。及命按舉,仍更潛匿,亡命逭刑,莫斯為甚。並當切害,合峻常刑,宜於所在各決重杖六十。使夫為政之士,克守章程,負罪之人,期於悛革。凡厥在位,宜各悉心。”
皇帝一發火,楊國忠藉機將羅希奭、吉溫、張博濟等人杖責而死,拔除了這幾根眼中釘。
幾個月之後,樂山、韋雪一行人也終於達到了南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