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子姓韋,阿爺在京城為官,對大師的法門早有耳聞,沒想到會在這裡幸會大師。”
“阿彌陀佛,多謝韋姑娘出手相救。”
“大師為何會在這武當郡,又怎麼會遭這些賊人的毒手?”那兩個兇徒明顯不是為了攔路搶劫,而是殺人來的。
“這個嘛,說來話長。”神會轉身看了看剛剛滾下山坡的徒弟,那年輕和尚已經跌跌撞撞的跑回來,心急如焚的檢視師傅是否受傷。
“各位施主若是不嫌棄,前面不遠處有座小廟,可否隨老衲到廟中一敘?”
史天賜護著蔣靈兒何雪奴也來到了近前,眾人決定跟著神會禪師到廟裡一敘。
神會禪師在徒弟的攙扶下在前引路,果然繼續往前不到半里路,一座小寺廟出現在眼前。山門僅有數丈寬,褪了色的朱漆樑柱撐著歇山式屋頂,瓦當上蹲著的脊獸已模糊了面目。烏木匾額也有些陳破,裂紋裡積著陳年的香灰,上書三個字,四山廟。
神會大師把眾人領進寺門,立刻有幾個和尚迎了上來,神會放下東西,把大家請進了內院。
寺廟很小,只有兩進,前面是供奉菩薩的主殿,後院就是和尚們生活的地方。
神會大師請眾人在後院的中庭裡坐下,讓徒弟們泡茶,感謝救命之恩。
“女施主既然認識老衲,那必然也知道南宗和北宗的紛爭吧?”
“南宗主頓悟,北宗主漸悟,大師和北宗的普寂曾有論戰,都稱,”韋雪頓了一下接著說道,“都稱自己是達摩正統。”
“達摩傳一領袈裟以為法信授與慧可,慧可傳僧璨,僧璨傳道信,道信傳弘忍,弘忍傳惠能,六代相承,連綿不絕。”神會正言厲色的說道,“誰是正統,不言而喻。”
“同是禪宗佛法,誰是正統真的有那麼重要嘛?”樂山在少林的時候也聽過南北之爭,當時就不理解兩派到底在爭什麼。
神會看了樂山一眼,臉色有些不悅,但面前的是救命恩人,也不便發作,沉吟一聲說道:
“天下諸州近有數百餘人,各立門戶,繚亂教人者都是從秀禪師已下出。將有二十餘人說禪教人,並無傳授付囑,得說只沒說。從二十餘人已下,近有數百餘人說禪教人,並無大小,無師資情,共爭名利,元無稟承,亂於正法,惑諸學道者。此滅佛相也。而能禪師的相傳付囑人,已下門徒道俗,近有數萬餘人,無有一人敢濫開禪門。”原來神會覺得北宗亂開山門,共爭名利,有違禪宗本意。
“見世間教禪者多於學禪者,極其繚亂。恐天魔波旬及諸外道入在其中,惑諸學道者滅於正法,故如此說。”
修禪的人都自稱得法開悟,處處開法立宗,使原本一系相傳的禪法,陷入了分化和混亂。當時的神秀一脈,因為得到朝廷勢力的支援,一些人形成幫派,相互之間爭名奪利,欺世盜名。神會針對這種混亂和腐敗風氣,提出一代一人的付囑制度,以袈裟為證,反對分燈普化的付法制度。神會那種為佛法、為眾生的真誠,遠遠超過形式的法統之爭。
“佛法不在於自我修行,而在於普渡眾生。唯有正宗的法門,才不會惑亂眾生。”
樂山等人聽罷,紛紛點頭,韋雪心裡卻在想:“你說你是正宗法門,人家也認為自己的是正宗法門,你憑什麼說除你之外便是惑亂眾生呢?”
“北宗祖師神秀,那可是三代國師,在朝中的勢力盤根錯節,大師如此公開非斥北宗,不怕……”雖然心裡這麼想,韋雪卻沒有說出口,轉而問道。
“老衲辨別是非、決定宗旨,為了弘揚大乘建立正法,哪裡能顧惜身命。”神會禪師微微一笑道,“不過嘛這也是今日為何會在此處與眾位施主相會的緣故了。”
“難道大師是得罪了北宗的人,被貶逐至此?”
“施主說的沒錯,御史盧奕乃普寂門下,誣奏老衲聚徒,企圖不利朝廷。玄宗皇帝即召老衲赴京,老衲同聖上據理直言,卻貶往江西戈陽郡,沒待幾日,又被貶逐到這武當郡來了。”
“剛剛的歹人難道是北宗派來暗殺大師的嘛?”
“就算有教義紛爭,他們也是佛門,竟然會做這行兇殺人的勾當?”
大師沒有回答,端起茶盅,悠悠的喝起了茶,看來早已習慣了這血雨腥風,也看淡了生死。
“我們一路行來,見到不少百姓都深陷水火之中,佛門宗派卻忙於黨同伐異,真是可悲可嘆。”樂山的眼前浮現起渭南和鄖西那些可憐的面孔,不由得感嘆道,“幸而大師雖顛沛流離,卻不忘講經說法、普渡眾生,高下自辨。”
“幾位施主身手不凡,來武當是走山門的嘛?”派系之爭和普渡眾生到底哪個更重要,樂山的這句話在神會的心底掀起了一層漣漪,他愣了一下,轉移了話題。
“我們來尋訪武當掌門如松道人,問些往事。”
“老衲雖然來這武當郡已近半年,卻未曾上過天柱峰,聽郡裡的百姓說,武當弟子近些年行跡罕現,希望你們此行順利。”
“歹人這次未能得手,定不會善罷甘休,大師有何打算?”
“老衲這廟雖小,卻還是有些弟子跟隨,諒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下次去鎮裡講經,多帶些弟子便是。不瞞眾位施主,老衲剛剛得恩命,又將移步襄州,不日便要啟程,歹人若是賊心不死,那就聽天由命吧。”
“大師氣度,真是讓吾等折服。”
“幾位施主氣質不凡,俠肝義膽,將來定有一番作為。”
“今日幸會大師,大師教誨醍醐灌頂,我等定然銘記於心。”樂山一行還要趕路,起身與神會大師告辭。
神會口誦佛號,目送眾人離開,山道石階被晨露浸得發亮,蜿蜒向上沒入薄霧。
神會轉過身,陽光恰在此時透過禪林透射下來,庭院中央的香爐裡,三支線香將青煙繡在空氣裡。小和尚正在掃地,芒鞋碾過青磚縫裡的苔衣,竹帚沙沙混合著響起的鐘鼓聲驚起簷下的畫眉。
剛剛為眾人烹的茶還飄著餘香,神會禪師坐回到褪色的蓮花紋蒲團上,合十微笑,皺紋裡漾著陳年線香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