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電轉間,韓毅立刻調整了面部表情和坐姿,讓自己看起來既不失禮貌又保持距離,
“謝謝黎秘書關心,好多了。嗯……你說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天氣,這個季節真是夏天?”
他巧妙地轉移了話題,順著之前聊阿根廷的內容往下問,顯得自己在認真聽講。
黎媛雖然覺得韓毅的表情變化有那麼一絲絲的生硬,但也不疑有他,以為他還在適應飛行,便饒有興致地繼續分享她關於阿根廷氣候的知識儲備,
“這個季節啊,南半球是夏天,布宜諾斯艾利斯是溫帶氣候,海洋性特徵明顯,現在過去的話……”
她興致勃勃地介紹起當地的氣溫、溼度甚至旅遊小貼士……
前方頭等艙座椅上,鋥亮的光頭靠枕動了動。
雄小鴿無聲地咧了咧嘴,伸手摸了摸自己圓滾滾的腦袋。
哪怕代表團裡個個都是位高權重之人現在都齊刷刷的坐在經濟艙裡,但對雄爺來說,也沒啥壓力。
作為四九城很有面的商界大佬,他坐經濟艙才是不正常的好吧!
後面少男少女間那種細微的互動、青春期特有的彆扭試探、夾雜著對未來的憧憬與忐忑的氣氛,一絲不落地飄進他敏銳的耳朵裡。
一絲淡淡的、連他自己都未完全察覺的羨慕,悄悄爬上心頭。
這種純粹屬於年輕人的朝氣、活力,以及那種對未來帶著未知探索的巨大興奮感,是他這種早已在商海詭譎風雲、政界暗流湧動中摸爬滾打浸透了的老江湖,再也難以找回的心境。
有人說,少年郎的夢想是金粉做的,閃閃發光卻不染塵埃;而成年人的夢想是黃銅做的,沉甸甸地墜在現實中磨礪生鏽。
“春風若有憐花意,可否許我再少年?”
一句早已塵封在記憶角落的詩句鬼使神差地冒了出來。
雄小鴿自嘲地無聲笑了笑。
春風?
那不過是時間這把無情刻刀的撫慰劑罷了。
它何曾真正憐惜過哪一朵花的凋零?
它只負責一季又一季地吹開新的花苞,冷酷地將老去的花瓣掃入泥土。
空乘推著飲料車走近。
雄小鴿伸手要了一杯冰啤酒,仰頭一飲而盡。
冰涼的液體順著喉嚨滑下,帶來片刻的刺激和短暫的麻痺。
他微眯著眼,餘光瞥見斜前方那個戴著耳機、正興奮地瀏覽旅行攻略的年輕人,手指在圖冊上滑動,充滿了對未知目的地的熱忱。
這畫面像一個鉤子,瞬間將他帶回二十五年前,那個在南方的酷暑裡,和兩個同樣赤手空拳的兄弟擠在租來的小辦公室裡,徹夜討論著第一個商業計劃書的夏夜。
那時風扇吱呀作響,汗水浸透襯衫,可三個年輕胸膛裡跳動的,是比啤酒泡更雀躍的希望。
他將酒杯放在扶手處,然後戴上了隔音耳塞,將座椅直接調平,拉上毛毯緩緩閉上了眼睛。
‘莫嗔曉月難酲夢,把盞之人不少年。’
(注:此處化用“莫嗔老僧只醉眠,明朝更有明朝愁”詩意)
他在心底無聲地念道,帶著一絲閱盡繁華後的疲憊滄桑與無法回頭只能向前的決絕。
少年的夢想盛在粗瓷碗裡,也敢與日月碰杯;而今的金盃玉盞盛著黃銅般沉重的期許,只襯得曉月涼薄。
這“少”字,何止是年歲,更是那份一往無前、信自己勝過信天命的豪氣啊。
年少時把酒言歡不知愁滋味的日子,早已如過眼雲煙,一去不返。
短暫的感慨和一絲羨慕,如同烈酒入喉後的回甘,轉瞬即逝,留下的只有更加清醒、更加冷峻的現實感。
他強迫自己進入休息狀態,為即將到來的風暴積蓄力量。
……
漫長的飛行在引擎的持續嗡鳴中流逝。
燕京是沒有直達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航班的,飛機需要在馬德里巴拉哈斯機場中轉。
這已經是最快的法子,但即使如此,整個航程也需要29小時。
當空乘甜美的聲音提示即將降落馬德里時,黎媛早已迫不及待地趴在舷窗邊,貪婪地看著下方那座在歐洲文學與歷史上光芒璀璨的城市輪廓。
“太可惜了!”
黎媛看著手錶,對著剛從洗手間回來、臉色依舊有些蒼白的韓毅跺了跺腳,
“只有3小時40分鐘!我們還在T4S航站樓!連進城聞聞馬德里風的邊兒都摸不到!”
她指著遠處那些看不見的古建築,眼裡滿是嚮往和遺憾,“那些教堂、王宮、弗拉明戈…這次連張照片都拍不著!”
韓毅勉強笑了笑,他對馬德里的嚮往遠不如對儘快平穩落地的渴望,
“安全最重要,黎秘書。下次…下次有機會再來。”
“叫我黎媛姐或者姐姐!”
黎媛眼睛一瞪,帶著幾分親暱的命令,“序年齒,我比你還大一歲呢!
在代表團裡我們是搭檔,又都是初出茅廬的小兵,別那麼生分。
記住了啊,以後叫……姐姐!”
她看著韓毅侷促的樣子,心情莫名好了一些。
下了飛機,走在人流如織的轉機大廳,黎媛還是不死心,拖著明顯興致不高的韓毅在巨大無比的航站樓裡穿梭。
璀璨的免稅店櫥窗琳琅滿目,奢侈品的Logo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黎媛駐足在一面巨大的落地鏡前,目光掃過櫥窗裡模特身上價值不菲的高階套裝。
那是一件剪裁流暢的羊絨大衣,細膩的質感在燈光下流淌著昂貴的光澤,彷彿隔絕了塵世所有的瑣碎與狼狽。
僅僅一顆作為點綴的琥珀色樹脂紐扣,其精巧繁複的花紋,就足以抵過她一身行頭。
又落在了鏡中的自己身上:
一身整潔利落的職業裝,雖不廉價,但與那些精心裁剪的華服相比,依舊帶著清晰的、奮鬥中的年輕人印記。
她看著鏡中人眼中的光芒——那是被山風打磨過的堅韌,是對廣闊世界無法抑制的好奇,是掙脫某種桎梏後的隱隱野心。
劉濛濛那句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當秘書近水樓臺”不合時宜地在她腦海中迴響。
彷彿瞬間又聽到了茶水間那幾個女職員壓低聲音的竊笑,
“……聽說了嗎?之前那個誰……不就是……才飛上枝頭……近水樓臺先得月嘛……”
那些話語像細小的針,紮在面板的隱秘處。
鏡中黎媛的嘴角,極輕微地撇了撇。
秘書?
董事長的秘書?
黎媛在心裡輕哼一聲。
這個位置的名聲,因為那個‘專吃窩邊草’的壞傢伙,早已變得曖昧不清了!
她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和處境。
她並不想,也不屑於成為吳楚之後宮的預備役之一。
她對那個複雜的關係網沒有興趣,對未來伴侶的憧憬,是建立在平等、尊重和共同奮鬥的基礎上的。
她渴望的是棋逢對手的交流,是彼此支撐著攀登各自事業高峰的堅定力量;
是即使疲憊歸來,也能為對方眼中仍然燃燒的理想火光而由衷驕傲的默契;
而不是一方仰望另一方,在物質包裹下被逐漸消磨掉名字和光亮的附庸。
揹著一個潛在“預備役”的名號?
那她還怎麼嫁人?
怎麼在職場真正立足?
萌萌豬……她在心裡對好閨蜜說著,這次任務回去,我一定跟你好好談談!
那個‘董事長秘書’的位置,我真的很感激你和大狼狗的器重,但……真的不適合我了。
如果公司需要我,可以讓我做總裁辦公室助理、專案協調專員,或者其他名正言順、不帶曖昧影子的職位都好!
秘書該做的核心工作,姜素素姐她們早就幫老闆分掉了,我這個名頭下的秘書,乾的都不是秘書的活,何必徒增煩惱?
鏡中的她,眼神裡閃過一絲堅決,彷彿劃下了一道清晰的邊界。
“走了走了,小毅!”
黎媛甩了甩頭,把這些思緒暫時拋開,恢復了那副神采飛揚的樣子,招呼著韓毅,
“時間不多,我們去看看轉機口,然後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姐姐請客!”
黎媛的大方,讓韓毅也是有些無奈。
飛機上聽黎媛說,她大學這三年多,在學校裡光獎學金都拿了快20萬了。
特麼的在燕大居然讀書可以掙錢……
早知道,當年再狠一點考燕大啊!
馬德里短暫的停留,更像是一次身份的確認之旅。
黎媛在腦海裡劃清了她自己與吳楚之的潛在“曖昧”線,並強行將她和韓毅的關係拉近成了“搭檔姐弟”。
她又不是傻子,在大學裡面她又不是缺人追的,韓毅對她的那種淡淡的疏離,她又不是感覺不到。
不過,正因為如此,她反而挺自在的。
現在的她,也沒談戀愛的想法。
家裡的那個情況,在將妹妹們供出來前,談婚論嫁就是完全的不負責任了。
果核科技的前景肉眼可見的光明,吳楚之和劉濛濛兩口子也不可能虧待自己,晉升通道上自己非常有優勢。
所以,不趁著公司的快速發展時期努力往上爬,等黃花菜涼了再來努力?
男人……只會影響姐這個獨立女性的成長之路!
當飛往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航班再次轟鳴著衝上雲霄時,韓毅似乎也適應了些,至少不再死死摳著扶手,只是臉色依舊不太好看。
黎媛則靠著舷窗,望著下方浩瀚的雲海和大西洋的深藍,思緒早已飛向了南美那片未知而充滿浪漫想象的土地。
……
當地時間2002年1月9日下午一點。
布宜諾斯艾利斯埃塞薩皮斯塔里尼部長國際機場。巨大的飛機帶著沉重的轟鳴,終於穩穩接觸到了南美的土地。
當廣播中“歡迎來到阿根廷”的甜美西班牙語響起時,黎媛眼中閃爍著難以抑制的興奮光芒。
布宜諾斯艾利斯!
這個由西班牙語中“BuenosAires”(好空氣/美好氣息)命名的城市!
承載著《馬丁·菲耶羅》的草原悲歌,激盪著《阿根廷別為我哭泣》的旋律!
她的文學之夢,她的西語之魂,似乎都在這一刻要擁抱現實。
然而,這份興奮剛剛湧起,就被機場內瀰漫的另一種氣氛迅速沖淡了。
取行李的大廳裡,人群並不像想象中熙熙攘攘,反而透著一股壓抑的焦躁。
不少人神色凝重,目光頻頻瞟向大廳牆上懸掛的電視螢幕。
代表團的成員們,特別是王海濤行長一行,也停下了腳步,神情嚴肅地看向那些滾動播放的新聞畫面。
“怎麼回事?”
韓毅低聲問黎媛,他完全聽不懂那快速流淌的西班牙語播報。
黎媛豎起耳朵,專注地聽著,眉頭漸漸蹙緊,眼中興奮的光芒被凝重取代。
她快速地為韓毅翻譯:
“電視裡在說…阿根廷要貶值比索,準備發債償還地方銀行和一些國內投資者的債務。
外國的投資協會——就是那些借錢給阿根廷政府的國際機構——發出警告了!”
她的語速加快,帶著一絲難以置信:“他們說:‘所有債權人都是平等的!
如果阿根廷繼續採取這種差別對待的償債標準,搞雙重標準,他們會把阿根廷政府告上法庭!’”
“…昨天,一個叫紐約阿根廷債權人委員會的組織,已經給阿根廷的經濟部長萊尼科夫寫了信。
信裡說,在把阿根廷告上法庭之前,他們會給點時間,要求阿根廷政府立刻取消這種對國內投資人偏袒的政策,重新研究一個全新的、對所有人都公平的債務重組計劃。”
“他們認為!”
黎媛的聲音帶著翻譯者的驚愕,“阿根廷政府必須停止用寶貴的錢去償還那些地方銀行的欠款和給國內投資者的好處,這樣才能準備好更多的現金,對所有債權人進行‘公平’的分配。
他們還說上個月阿根廷搞的那個債務掉期計劃,‘就違反了公平競爭原則’,是‘對國際投資者的一種歧視’!”
“……信裡還說,他們拿到確切訊息了,阿根廷準備在這週二也就是明天,向一些國際銀行償還13.5億美元的債務!”
黎媛的語氣帶上了嘲諷,“在所有人都應該被平等對待的前提下,阿政府這麼做,顯然是無視了債權人協會各方的權益!”
“……最後,他們說:‘我們擔心,這將導致投資者因為不滿而最終將阿根廷政府告上法庭。儘管我們不願看到這種事情發生……’”
黎媛頓了頓,強調道,“但是!‘他們有權力這樣做!’”
就在黎媛翻譯的同時,韓毅注意到離他們不遠處的行李轉盤旁,一個西裝革履、提著精緻公文包的阿根廷男人,在聽到電視裡“發債”、“訴訟”等關鍵字眼時,原本挺直的背脊瞬間像被抽走了骨頭,他猛地一拳砸在旁邊的行李車上,發出一聲壓抑而絕望的低吼。
更遠處,一個頭發花白的婦人捂著臉,肩膀劇烈地抽動著哭泣,她身邊散落著的,似乎是剛被慌亂掉落的手提包。
整個取行李大廳的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帶著末日來臨前的恐慌和無力。
“……還有,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從上週末就派了特別小組來這裡了,說是來跟新政府討論新的經濟復甦計劃……
IMF的發言人說他們週二就要回華盛頓,這次來主要是聽新政府的計劃,瞭解情況,不是來討論新貸款的。
……阿美莉卡財政部的官員也出來說話了,強調阿根廷必須和IMF緊密合作,找出恢復經濟的最佳方案……”
黎媛翻譯完,和韓毅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這哪裡是報道新聞?
這分明是赤裸裸的施壓和戰爭宣言!
那些華爾街的金融巨鱷們,正揮舞著法律和資本的大棒,逼阿根廷就範!
韓毅的腦海裡瞬間閃過九龍山莊那晚吳楚之冰冷的話語:“……華爾街只知奎森特基金初始資金……
債權人‘外國投資協會’的公開警告函將於1月8日凌晨釋出……還準備了跨國訴訟律師團……企圖透過‘三方監管機制’接管……困住我們的利潤……”
恩公預判的一切,正分毫不差地上演!
就在此時,站在他們前方不遠處的王海濤行長,嘴角勾起一抹極其短暫、冰冷而諷刺的弧度。
他側身對自己的秘書低聲吩咐了一句。
機場的噪音很大,韓毅他們聽不清具體內容,但那句“華國願提供緊急雙邊貨幣互換……”
模糊的開頭還是飄了過來,後面接上的“……但需要他們用礦產開採權質押”則異常清晰!
王行長的語氣,透著一種洞悉一切、直抵核心的交易感。
韓毅的心猛地一跳。
他想起了吳楚之說的“抄底關鍵戰略性礦藏”、“薩爾塔省‘鋰三角’核心區域的滷水鋰礦床”。
恩公計劃的關鍵一環——資源掠奪,在國家層面的更大棋局上,似乎正在落子!
巨大的行李轉盤開始運轉,發出單調的摩擦聲。
取了行李,代表團一行人沉默地走向出口。
那沉重的拉桿箱輪子與地面的摩擦聲,似乎也帶上了風暴欲來的沉重。
……
機場外,代表團租用的大巴早已等候。
但駛出機場區域不久,布宜諾斯艾利斯這座傳奇城市的真容,就以一種極具衝擊力的方式闖入了兩個年輕人的眼簾。
道路擁堵異常。
並非車多,而是人潮!
憤怒的人群舉著標語,喊著口號,堵塞了多條道路。
標語上塗抹著大大的字跡,寫著諸如:
“NoalCorralito!”(反對凍結存款!)
“Fuerapolíticoscorruptos!”(腐敗政客滾蛋!)
“Queremostrabajo!”(我們要工作!)。
口號聲浪一浪高過一浪,與憤怒的拳頭一起揮舞。
防爆警察如臨大敵,手持盾牌和警棍,構築起一道脆弱的警戒線。
更令人心驚的是,就在擁堵車流的不遠處,一家臨街的小型電器店剛發生了搶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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