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縉回來了。
相較於十年的那場慘敗,這一仗他輸得更慘。
再次丟了十萬禁軍精銳不說,還連帶著丟掉了東路數十萬郡兵。
以致於如今整個豫州和司隸地區幾乎無兵可守,已然成了鎮遼軍砧板上的魚肉,俯仰可得。
面對這樣的結果,公冶縉心中羞愧自不待言。
之前在戰場想要一死了之,也是真心實意。
只可惜他終究是沒能死成。
而更讓公冶縉意想不到的是就在他滿懷羞恥地回到神都,準備迎接潑天羞辱與詰難,甚至準備好了重入天牢的時候,姬胤竟是在未央宮設宴詔見了他。
金鑾大殿之上,雕龍盤柱,穹頂高懸。
席間,宮廷鼓樂齊鳴,樂府的舞姬於大殿內翩躚起舞,法力流轉間,步步生蓮,宛如上古神宮走出的神女。
兩旁的朱紫朝臣推杯換盞,言笑晏晏。
說話間不時發出並不突兀的爽朗笑聲。
居於武臣一列的公冶縉渾渾噩噩看著眼前這熱鬧紛呈的一幕,恍惚間差點以為自己不是打了敗仗,而是一戰盡覆數十萬鎮遼虎狼,眼下正攜韓賊首級而歸。
尤其是當有朝臣笑著給他敬酒,頗為埋怨道。
“公冶將軍與陛下演的一出好戲,倒是將咱們坑苦了啊!”
演戲?
公冶縉面上故作鎮定,心中卻是滿腦子問號。
這……哪跟哪兒啊!
正欲試探發問,說話那朝臣卻是已經將酒盞一飲而盡。
“哎,算了,不說這個了。”
說著,半是無奈半是乞求地壓低了聲音道。
“老夫只希望公冶將軍接下來能夠高抬貴手,在戰場上多顧惜著些咱們那些兒郎。”
“家底子不家底子的,且先不說。”
“他們可都是咱們各家的子嗣血脈啊,要是死傷太多,咱們這些老傢伙情何以堪?”
渾然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麼的公冶縉,在對方熱切的目光下,如坐針氈。
可由於對方話裡提到了姬胤,他又不能問的太透。
更不可能跑去跟姬胤求證。
所以只能硬著頭皮默然點了點頭,然後藉著飲酒的間隙來掩飾自己的僵硬表情。
只是他沒有想到,隨著他這一動作做出,剛剛明顯出於觀望狀態的其他朝臣竟全都動了。
一個個全都提起酒盞對著公冶縉作勢禮敬。
其中離得近的,更是不加遮掩地遞來阿諛吹捧之言。
“公冶賢弟,實乃當世名將!”
“假以時日,定能誅滅燕賊,輔佐陛下蕩平寰宇,為我大雍再續一世大興!”
“是啊!是啊!”
“若有一日,公冶賢弟成就不世功業,還望公冶賢弟勿忘你我今日這一場同殿為臣的香火情意啊!”
沒辦法,不捧不行!
都說幽州那燕賊過去素有人屠惡名。
可與這位相比,要說令人心生悚然,怕是還要差了不少。
畢竟那燕賊手段酷烈血腥,但也只是針對外敵。
傳言說,那燕賊對麾下之人卻是寬仁備至。
可這位就不同了。
為達目的竟是一言不合將十萬禁軍精銳和數十萬各地郡兵直接葬送!
這等坑起自己人來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狠辣心性,換作是誰能不怕?
真要是被這狗東西記恨上了。
等到接下來各家將自家門人子弟以及多年苦心積攢的家底子交到他手上,但凡稍稍動點歪心思,可就欲哭無淚了。
是的。
他們妥協了。
姬胤說得很對。
憑藉著先皇太康帝遺留的香火情,就算那燕賊打進神都,也不至於冒著揹負弒君罵名的風險,殺了他姬胤。
可他們就不一樣了。
畢竟那燕賊此番起兵檄文裡說得很明白,【誅奸吝、清君側】。
不殺了他們,他如何跟天下人交代?
所以與姬胤相比,反倒是他們沒有退路。
眼下唯有傾盡一切,與姬胤一道和那燕賊死磕到底。
贏了,皆大歡喜。
輸了,一切休矣。
只是這一切到目前為止,公冶縉全然被蒙在了鼓裡。
以致於整場宮宴他從心驚膽戰到逐漸麻木,等到宴席結束的最後,尚未從慘敗陰影中走出來的他,竟是有些醉了。
然而就在他雙眼迷離,差點忘了身處何處的時候,一道說不上嘲諷的尖銳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公冶將軍,這心態倒是不錯。”
“確有幾分寵辱不驚的大將風範。”
聽到這話,公冶縉心中猛地刺痛了一下,被宮中瓊漿玉液暫時麻醉掩蓋的羞惱頓時重新湧上心頭。
只是清醒過來的他終究是沒敢發怒。
畢竟能在這大殿之上跟自己這般說話的,除了天子近侍,還能有誰?
見公冶縉在自己這話之下,整個人宛如被戳破的球囊一般瞬間蔫吧了下來,令狐安心中嘆息一聲。
自他執掌蘭臺閣以後,能查到的東西就多了。
說實在話,以他的眼光來看,這公冶縉的能耐其實並不差。
只可惜多少有些生不逢時。
十年前,與黃天道的那場濟水慘敗就不說了。
在內有上官鼎那幫人掣肘,甚至直接與黃天道暗中勾連。
在外,當年的黃天道鋒芒正盛,正是實力最強大的時候,單憑他那十萬禁軍焉有不敗之理?
而這次則更加不用多作贅述。
鎮遼軍那些虎狼銳士的強大,過去往來幽州時他是親眼見證過的。
別說此戰公冶縉手裡握著的數十萬人其中大部分是良莠不齊的各地郡兵,就算是全都換成禁軍精銳又能如何?
該敗還是得敗!
一念至此,令狐安望向公冶縉的眼神不禁帶上幾分憐憫。
“陛下詔見。”
“走吧,莫要讓陛下等急了。”
聽聞這話,剛剛還低垂著眼眸盡顯頹喪的公冶縉,強打起了精神。
一面急忙運轉起法力驅散酒意,一面對令狐安拱手歉意道。
“縉,失態了,先行賠罪則個!還請令狐中常勿要怪罪!”
望著公冶縉於宮闈間快步行進的背影,令狐安眼神微眯,心中念頭接連閃過。
但最後都被他一一掐滅。
作為暗子,就算要犧牲,也必須是建立在實現最大價值的前提下。
區區一個公冶縉,還不值當。
……
“腦袋先寄存在你脖子上,你有沒有意見?”
這是姬胤跟公冶縉說的第一句話。
而公冶縉在有選擇的前提下,自然不會選擇去死。
所以除了匍匐叩首,他沒有表現出任何意見。
見他如此恭順,姬胤笑了。
越發覺得自己是對的。
馴臣,如馴狗。
至少在眼下這公冶縉已然淪為一條他座下的忠犬。
“再給你百萬雄兵,讓你與燕賊再做過一場,你可能打贏?”
公冶縉聞言,面上表情肉眼可見的發懵。
他沒想到自己這接連慘敗,姬胤竟還要給他統兵的機會。
此等聖恩,若不能環抱,豈為人乎?
公冶縉心中震動,雙目泛紅。
只是他很快想到一個問題,如今的神都哪還有百萬雄兵?
別說強拉入伍。
與鎮遼軍的這倉促一戰已經證明,單純靠人數毫無意義。
那看似龐大的數十萬郡兵一觸即潰不說,甚至還連累了負責壓陣的中軍禁軍。
而姬胤見公冶縉臉色不斷變幻,幾次欲言又止,隨即嗤笑。
“朕說給你百萬雄兵,又豈會糊弄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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