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元年二月末,章楶一襲玄甲踏過涇原路未化的積雪,在親兵簇擁下抵達平夏城。城頭戍卒望見“章”字帥旗,當即擂鼓三通,城門洞開。
雄州防禦使、涇原路鈐轄、懷德軍知軍郭成,東上閣門使、洛州防禦使、涇原路經略副使折可適率眾將出迎,抱拳高聲道:“末將等恭迎樞相!”
章楶下馬扶起眾將,目光掃過城牆箭痕,這都是當年平夏城之戰所留下的。
平夏城之戰後,郭成,折可適的一路升官。
特別郭成已是一路鈐轄,而折可適身為經略副使,幾乎成為涇原路最高軍事長官。
這是因為行樞密院的行樞密使章楶,同時兼任涇原路經略使,所以折可適以涇原路經略副使的身份,實際上統領起涇原路的軍務來。
郭成,折可適二人,章楶任熙河路經略使時慧眼識人,早就覺得二人有才幹,後來雖被調回汴京,但曾與沈括舉薦他們二人。
沈括到了涇原路後,便留心將郭成,折可適提拔起來,不過沈括卻沒有告訴二人是因章楶舉薦的緣故。
如今章楶見二人都成武勳赫赫的宿將,有等發自內心的欣慰之感。
同時還有這涇原路。
他當初離開熙河路經略時,涇原路的核心區域還在涇州原州,而如今則遷至鎮戎軍和懷德軍一帶。甚至涇原路行樞密院也遷至鎮戎軍和德順軍之間的籠干城。
而原先與黨項接壤的邊鎮,從鎮戎軍和懷德軍已是換成了北蕭關,這党項稱之為應吉里寨。
當地人都是這麼叫的,元豐八年,蔡確為了吹捧先帝,將北蕭關所在,也就是党項人所稱的應吉里寨附近,改稱作應理軍。
現在應理軍已成為了涇原路的邊地。
章楶想到這裡,他在汴京賦閒時一直有等時不我待的危機感,生怕自己慢了一些,這滅國之功便旁落他人之手。
如此將是他一生的遺憾。
他不得先帝重用,困坐京師十年,私下之中常以羊祜自喻。
當年羊祜德名素著,可在朝中,卻每遭詆譭。
與羊祜一般,章楶認為現在討伐党項時機條件已是成熟,從陝西各路兵馬的整訓,以及長達十年的淺攻進築,徹底將宋朝最薄弱的後勤劣勢化解。
同時党項精銳在平夏城中遭到重創。
若不是遼國支援,永樂城之戰,宋軍就可以將党項滅國。
“建功立業,開拓百年大局,正當時也。”
所以在武英殿上,章楶在章越的引薦,章楶不失時機向年少的天子獻滅党項之論。
建功立業正當此時,且當斷不斷,當予不取,以致留下後患。
這樣的話語,令年輕的人主激動非常。
之後他馬不停蹄地趕往了涇原路,一路心思都放在如何成就大功上。
如今章楶面對眾將,卻沒有急於表達這樣的意思。
坐帳點將後,章楶一面看著眾將手本履歷,一面向折可適問道。
“折將軍。夏人今冬可曾來犯?”
折可適指向西北:“靈州遣輕騎劫糧七次,皆被堡寨烽燧所阻,這都是朝廷推行當年‘淺攻進築’之策,步步為營方有今日局面。”
章楶對此深以為然。
朝野不少人批評淺攻進築,耗錢太多,費時太長。
可章越卻道,快的就是慢的,慢的就是快。此刻如今看來確是至理。
章楶展開羊皮輿圖,指尖重重點在橫山一線:“魏公已命鄜延路徐禧馳援米脂,我軍當全力策應。“
折可適立即進言:“樞相,西賊今冬襲擾皆無功而返。我軍堡寨已成連橫之勢,若再推進,可直逼靈州!“
郭成慨然道:“我等深受國恩,正當報效之時。莫說靈州,便是興州也義無反顧!即便馬革裹屍,亦在所不惜!“
章楶目光如炬,沉聲道:“諸位忠勇可嘉。但朝廷更需活著的功臣,而非死去的烈士。我要爾皆封萬戶侯!”
他環視眾將,“諸位,滅夏大計,侍中已有全盤大策!”
話音落下,眾將無不肅然。
“彭孫何在?”
帳內一片沉寂,眾將面面相覷。新任樞密使點將,彭孫竟敢不在?郭成上前一步,抱拳道:“彭孫因喝酒誤事被貶作應理軍明其寨副知寨。”
章楶眉頭一皺,眼中閃過一絲怒意。彭孫——這位曾在戰場上救下章直性命、斬殺梁乙埋的悍將,如今竟淪落至區區副知寨?
郭成低聲道:“朝中有人一直拿彭孫的出身說事,說他本是招安將,不宜身居高位。後李憲被太皇太后所貶,朝中御史言彭孫給李憲捧過水洗腳,還贊其腳……香!”
“所以貶官。”
章楶冷笑,京中一直拿這笑話彭孫,為了上位不擇手段,固在舊黨裡用‘捧臭腳’之言諷刺彭孫。這些人又怎麼懂得寒門出身之難。
章楶以前也不明白,但看了族弟章越方知這一切。
但是之前還只是說說而已,之後隨著李憲失勢。
彭孫也受到株連,最後貶作了副知寨。
章楶道:“朝廷值用人之際,豈容明珠蒙塵?”
“即日起,彭孫官復原職,仍任涇原路副都總管!”
眾將神色各異,卻無人敢言。說實話彭孫除了先後受李憲和章家賞識,不論在軍中還是朝中人緣一直不好,誰叫他是招安將出身。
就算立下大功,眾將還是瞧不起他的出身。
眼下恢復任涇原路副都總管,也只能說是章家的意思。
章楶目光如炬,繼續道:“命他率軍出北蕭關,立寨據守!”
折可適猶豫片刻,終是開口:“經略使,朝廷以財用不足為由,削減邊軍錢糧,如今陝西諸路儲糧僅剩元豐年間的三成,唯有熙河路尚能維持五成……”
章楶抬手打斷:“諸位無需憂慮,章侍中已決意重啟對夏戰事!”
“從今日起錢糧將會源源不斷自關中輸來!”
此言一出,眾將皆震。
“軍資糧餉,要多少,有多少!”
“只要你開口,多少都拿去!”
章楶一字一頓,如同雷霆一般響在所有人的心底“但醜話說在前頭,只許勝,不許敗!若敗,軍法無情!”
當夜,平夏城頭火把如龍,兵馬輜重一路一路地往北而去。
章楶獨立箭樓,遠眺著北方,那正是靈州的方向。
……
風雪初歇的清晨,彭孫被親隨喚醒。他揉了揉因宿醉而脹痛的太陽穴,帳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彭孫扯了扯狼皮被褥,這應理軍到了二月末還能落了一場這麼大的雪。
真不愧是苦寒之地。
“彭知寨,章經略使派令使前來尋你。”正知寨的聲音裡透著緊張和恭敬。
彭孫心頭一凜,故意別過頭道:“別驚動老子。”
彭孫與正知寨並不對付,自己如今官階被削至小使臣,作為一座區區幾百兵卒小寨的副知寨。
還有受一名文官出身的正知寨的氣。
正知寨掀帳入內,故意板起面孔假意訓斥道:“彭知寨,你這般就太不像話了。”
“你之前就因喝酒誤事,被削職,今日又借酒澆愁,被經略使的人看得如何像話?”
彭孫聞言故意背過頭道:“我反正是招安將出身,若不行,就再貶下去。”
“在這朝堂之上,若無靠山,寸步難行。”
知寨氣笑道:“你又這般撒潑。”
正在這時,令使已至。
令使章縡乃章楶的長子,熙寧九年的進士。
章家文蔚,縱使祖父父親皆身居高官,但子弟各個依舊能讀書上進。
章楶時常耳提面令自讀,讀書進取不為升官發財,而是為國盡忠,為父母盡孝。
章縡這一番隨父在邊疆歷練,既是盡孝,也是心存了報效國家之念。
章縡抵至帳前時,先聞到一股酒味,不由眉頭一皺,一旁小吏早得了知寨的授意,當即道:“彭副知寨日日酗酒,醉酒還屢……”
“說下去。”
對方笑道:“好教令使曉得,副知寨屢發對朝廷的怨懟之詞,我等寨中都不敢制止。”
聽了小吏編排,章縡豈是那麼好糊弄,當即斥道:“若非朝廷薄待,又何至於良將日日酗酒。”
小吏賠笑道:“是,是。”
章縡故意道:“秦瓊也有賣馬之時,莫要將人看輕了。”
小吏神色一僵。
章縡掀帳入內問道:“彭知寨何在?”
只見一名醉漢躺在床榻上。
章縡道:“樞密使有令,復知寨涇原路副都總管之職,即日率三千精兵出北蕭關,在石門川築寨據守。只許守,不許攻!”
彭孫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錯愕,隨即化作狂喜。他翻身而起抱拳道:“末將彭孫,領命!”
正知寨面色微變,雖料到彭孫會重新起用,但沒料到官復原職。
他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敢再言。文臣武將畢竟派系不同,他雖得罪彭孫,但也不甚懼怕。
章縡何等精細人物,看了正知寨一眼。知寨一般由武臣出任,朝廷上面為了噁心彭孫,故意讓他給一名文臣作下手。
文臣不知如何練兵守寨,必在錢糧人事上多番為難彭孫,這都是讀書人收拾人的手段。
章縡故意道:“章樞密有言——‘朝廷正值用人之際,明珠豈可蒙塵?’望彭將軍莫負所託!”
彭孫深吸一口氣,沉聲道:“請樞密使放心,末將必不負重託!”
章縡笑著道:“章樞密此來涇原路前,侍中曾過問彭將軍,彭將軍日後前途無量!”
正知寨聞言神色劇變,他只知道章越與彭孫是同鄉,沒料到章越竟過問彭孫。
正知寨慌忙道:“聞令使大駕,特備下酒饌!還請令使賞光!下官也略通一些詩詞,好向令使請教。”
章縡道:“不必了,軍中自不比他處。”
“酒饌還是分給將士們。”
說完章縡轉身離去。
正知寨賠著笑臉送章縡離去,彭孫目光如刀,掃過正知寨那張青白交加的臉,冷笑道:“如何?老子這‘招安將’,可還入得了你的眼?”
正知寨心底暗罵,面上訕訕問道:“不知彭總管與侍中如何相識?”
彭孫笑道:“給老子拿馬鞭來!”
正知寨憋了怒氣,卻不敢發作。
……
寒風捲過賀蘭山麓下的定州城。
作為陪都的王殿,自是不如興州府的王殿,說起來不過是看起來規整的屋舍罷了。
燭火搖曳,映照出党項王妃,契丹公主耶律南的容顏。
耶律南懷抱襁褓中的嬰兒,顯是憂心忡忡。
不久馬嘶傳來,卻見宮門落鎖。
數百騎抵至殿內,耶律南命侍女抱走嬰兒,自己迎了出去。
但見火把照耀下,李秉常那陰晴不定的面容。
耶律南心頭劇震——此刻國主本該親率大軍在鄜延路前線。
耶律南忙迎了上去,欠身行禮道:“陛下!”
“陛下不是督師在鄜延路下,為何擅離大軍返回王城!”
党項素來有國主親征的傳統,主帥丟棄大軍,擅自返回王城,這是一等很危險的行為。
耶律南當即盡到自己職責,勸諫李秉常。
李秉常疲憊地看了耶律南一眼道:“宋境快馬送來的密報……”
耶律南看著李秉常握著馬鞭的手,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章越復相了!”
“魏公重掌大宋都堂.“耶律南低聲喃喃,李秉常眼前彷彿又浮現出元豐五年平夏城之戰的慘烈景象。
三十萬党項精銳經此一役,折損殆盡。
如今已過了四年,他雖殫精竭慮但一直無法恢復元氣。
平夏城下沒去的精兵良將,那是從李元昊稱霸天下幾十年党項所聚集,兵卒和戰馬補充,但強弓硬弩,鐵甲利劍卻不易得。
這一切都是章越任相所至,還有涼州,蘭州的丟失,也是章越任相時所為。
萬幸後來宋朝天子急功近利罷了章越相位,永樂城之戰後令党項稍稍緩了口氣,但僅僅只有兩年,章越再度復相。
如今此人再度執掌權柄,豈會放過滅党項良機?
國事飄搖啊!“陛下?“殿下的耶律南小心翼翼抬頭,“臣妾便不信,大宋換了個宰相,就真能滅了咱們的國。”
“章越為相,最擅'以戰養政'!“李秉常搖頭,“大安年來,他在熙河路築城屯田,步步緊逼;元豐時又搞'淺攻進築'……偏偏本朝精兵良將對此束手無措。”
“最恨章越的心腹蔡京見本朝使節時,公然稱言,本朝將進兵之法張榜帖書在興慶城牆下,爾党項國上下也沒有一人可以破解。”
耶律南大怒道:“南朝欺人太甚,竟這般侮辱於我大白高國!真當國內無人嗎?”
“這也不是侮辱……”李秉常無奈道:“本朝經年老將,甚至連漢人文臣中出類拔萃者,也無從破解。”
“他們說……唯一的辦法!”
耶律南睜大了眼睛問道:“唯一辦法是什麼?”
“便是散佈謠言,離間宋室與前線大將的關係。”
耶律南鳳目圓睜道:“宋主豈會如此昏聵,自毀長城?”
李秉常苦笑,宋朝就是這般平平無奇的戰術,二十里一堡,五十里一寨,百里一城。
“自元豐年起,章越為相後便是這般戰法,將水草豐茂,適宜屯墾的地方佔住,宋軍佔住水草豐茂處,修城掘壕,逼我軍攻堅。十年如一日,”
有時候甚至宋軍城寨都修到党項城牆下了,宋軍就是不攻,非要一圈一圈地挖溝塹,修堡壘,等著你出兵來打。
元豐年後章越為相後,宋軍就如此在涇原路葫蘆川大道及天都山一線,如此步步推進。
戰術十年不變,唯一的變的就是宋朝操持這等土木之術,越來越熟練。
經過幾次大戰後,宋軍也變得越來越擅守。
党項名將不乏的戰術就是誘伏,當年好水川等戰就是如此,但現在宋軍從不冒進,每日只行進三十里至四十里,天才剛過午就立寨修營。
無論你如何搦戰就是不出。
看得党項眾名將們都是望敵興嘆。等到宋軍一步步修到你眼皮子底下時,党項兵最後忍無可忍率軍出擊,結果一敗塗地。
等到你以為宋軍就這麼困守時,他又能時不時的騎兵出擊,打你兩下。
李秉常對耶律南道:“今日我連夜回定州,就是要告訴你,速請你書信一封去大遼,稟告你父皇就說南朝要效法唐太宗滅突厥舊事!“
“滅我大白高國!”
耶律南吃了一驚。
耶律南是契丹公主,但卻是宗室之女。
遼國皇帝耶律洪基看不起党項,更看不上李秉常,不會將親女嫁給党項。
但耶律南到了党項後,卻以耶律洪基之女自居。
耶律南毫不猶豫道:“臣妾既嫁陛下,自當與大白高國共存亡。”
李秉常看著耶律南如此欣然,道:“我願立即將察哥立為太子。”
李秉常本要以此作為交換的籌碼,但耶律南如此答允,他也沒有必要掖著藏著。
現在只有遼國能救党項,這唯一出路。
耶律南聽了目光一柔,她想到了還在襁褓中的察哥。察哥雖不滿週歲,但李秉常如此急切立對方為太子,不僅表露了對遼國的忠誠,更也是對他們母子的深情厚誼。
“明年便行冊封大典,立察哥為太子。”李秉常堅定地道。
耶律南道:“陛下,父皇一定為我們主持公道。”
李秉常點點頭,這位皇后絕對是稱職的,當年遷都定州,滿朝文武都是反對的。
認為定州窮僻如羊圈,根本無法與已定都多年的興慶府相提並論,但是耶律南以身作則,帶著宮室遷至了定州,在此定居。
她每日與普通宮女一般操持事務,任何事都親力親為,用實際行動支援了他李秉常。
這些年李秉常已經暗暗忘了遼主耶律洪基賜死他原配梁皇后之事,真正地接納起眼前這位豪爽大方的契丹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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