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秉常定了定神道:“我李秉常雖是國弱,所幸卻有一位賢后和一幫忠義之士!”
“我絕不會是亡國之主。”
話音剛落,一人入內急報道:“陛下,不好了,韋州守將野利信義叛附宋朝!”
李秉常聞言大吃一驚,野利信義是党項國師野利仁榮之孫,竟然叛宋了。
李秉常聞言胸中一痛,當即咳出血來。
……
韋州並不是重鎮,當年兩路伐西夏時,宋軍曾攻佔過韋州,後來韓縝也率軍攻陷過韋州,只是後來退兵不及,被党項兵馬追擊最後大敗。
可是韋州雖城小兵弱,但未戰先降,也是頭一遭。
章楶讓折可適親率三千兵馬接管了韋州,自己親率一萬大軍至移賞口接應。
山坡下大軍蝟集卻鴉雀無聲,甲士持戈侯立,而章楶勒馬高坡,與數騎望著遠處緩緩行來的降將隊伍。
野利信義禿髮左衽,手捧鐵盔跪伏草原上向章楶行禮,對方身後親兵不過百餘,家小數十口瑟縮其後——這位党項鎮守韋州的大將竟真未戰先降!
“拜見樞相!”
這聲字正腔圓的漢話讓章楶眉梢微動。
章楶道:“起身說話!”
“是!”野利信義緩緩地直起身子,章楶左右親兵上前卸下對方兵刃並搜身一番。
看著對方有幾分儒將的作派,章楶打量對方道:“你倒像個讀書人。”
野利信義道:“啟稟樞相,卑將家學淵源至東朝文化,可謂是仰慕已久。”
章楶笑道:“可是令祖父野利國師,曾言一王之興,必有一代之制……不可讓党項人漢化!”
野利信義道:“誠如樞相所言,昔商鞅峻法而國霸,趙武胡服而兵強。”
“我大白高國表裡山河,蕃漢雜處,好勇喜獵,日以兵馬為務,若學東朝禮樂詩書之氣,則國必微弱。”
“唯有惟順其性而教之功利,因其俗而嚴其刑賞,才是真正的富國強兵之法。只要百姓樂戰徵,習尚剛勁,方可以制中國。吾祖父創造我黨項文字,一生堅持本朝禮樂與漢人之不同,不可易其俗而改之。”
章楶聞言深以為然道:“野利國師也是一位可敬可佩之人,可謂無緣一見,否則必向他請教。”
野利信義道:“章樞相乃樂毅一般的人物,祖父曾聽聞樞相如此誇獎必是高興。”
章楶哈哈大笑,跳下馬來對野利信義,肅然道:“那你為何降宋?”
野利信義沉默片刻後,道:“我對貴國政治多有所知,一直派人在秦州,永興府刺探貴國訊息。”
“章公復相後,第一件事就是啟用章樞密。”
“這幾日永興府的軍資源源不斷地朝涇原路輸來,韋州城小,如何抵禦大軍。”
章楶笑道:“爾党項的細作倒是無孔不入。”
野利信義道:“韋州和鳴沙城都是靈州門戶,韋州絕無倖免可能。”
“我早一步歸降,總比兵臨城下要好。”
章楶問道:“你怎知我軍要打靈州?”
野利信義低頭道:“行樞密院就在涇原經略使路,大白高國朝野皆知東朝此番要打靈州!”
章楶聞言不由失笑,旋即肅然道:“識時務者為俊傑。”
“本朝自會善待於汝與汝家人。”
野利信義被帶下去後,章楶對章縡道:“立即書信一份於侍中。”
章縡笑道:“爹爹,韋州數經戰火,今已不過數千人口的小城,不值一書。”
章楶道:“你可知國家將危,最先降叛的並非那等三心二意之徒,而正是野利信義冷靜務實,世受國恩,又深知兩國虛實之人。”
“侍中聞之必然大喜。”
“再說韋州不戰而降,雖是小城,靈州已門戶洞開!”
……
西北戰事重啟,作為翰林學士兼戶部尚書的曾布不免焦頭爛額。
他手持奏疏,快步走入政事堂,向章越稟報:“啟稟侍中,對党項重新開戰,僅第一年陝西各路便需加撥最少要一千兩百萬貫軍資,其中涇原路獨佔五百萬貫!”
曾布眉頭緊鎖,繼續道:“陝西各路兵馬已佔天下四成,當年司馬相公本欲先在陝西、河北裁撤冗兵,以節省開支。如今戰事一起,耗費實在驚人。眼下只能動用各路常平錢應急,但長此以往,國庫恐難支撐……”
章越輕呷了口茶,目光微沉。他正欲大展拳腳,曾布卻來扯後腿——當年此人任三司使時,便曾如此掣肘王安石。不僅是他,連王安石親自提拔的薛向也曾這般行事。
而且這二人都是王安石親自任命的。
變法一動,戰事一起,整個國家便以‘錢’為眼,身為戶部尚書三司使作為國家最高長官,自是壓力如山。
章越放下茶盞,淡淡道:“此事暫且擱置,待經筵之後再議。今日你隨我同去邇英閣,有何難處,不妨直接向官家陳情。”
“與官家說?”曾布有些為難。
他可以與章越訴苦,但到了天子面前,卻不願這般。
曾布只得拱手應下:“是。”
曾布定了定神,只好與章越一併前往邇英閣。
每次到了邇英閣,章越想起二十多年前自己身為經筵官時為仁宗皇帝講經的時候。
在天子登基之初時,經筵是一個很好的君臣交流的場所,王安石總是沒少在經筵上給年輕的神宗灌輸新法思想。
而大臣們自也不會放過這個利用自己理想和影響力,對年輕的天子進行價值觀教育的機會,潛移默化地影響他。
不過事實上另一個時空上的元祐,舊黨給天子灌輸了那麼多思想,到了後來不是照樣‘紹聖’了回去。
其實滿朝文武都沒有畢仲遊看得清楚。
變法就是一個‘錢’字,錢就是利益。
新黨舊黨價值觀的基礎是什麼?價值觀背後就是各自的利益,利益背後是各自所代表的階層。
寒門階層的價值觀天然偏‘左’,他們要的是公平平等,希望國家有為,開出一條寒門階層的上升通道。
權貴階層的價值觀天然偏‘右’,他們要的是自由寬鬆,希望國家無為,千萬不要動了自己一畝三分地。
而天子這階層呢?章越與曾布抵達了邇英閣,作為宰相必須時刻關注經筵。
每日經筵內容,宰相都要事先看過,此事作為頭等大事,甚至比政務還要上心。特別是天子尚且年幼,價值觀還未定型時。同時也提防有政敵利用這機會向天子進言一二句不利於自己的話。
如張居正等輔佐幼主的大臣對此事都異乎尋常的上心。經筵官都要仔細挑選心腹出任。
章越與曾布抵達邇英閣,程頤正準備對天子談《春秋》。
章越,曾布入座後,程頤開講。
《春秋》被王安石斥為爛斷朝報,新學一概不講。程頤有種逆反心理,你越不讓我講我偏要講。
天子高坐,程頤則立講。
章越聽了一會見天子聽得非常認真。
程頤義理精深,不過對尋常十二三歲的孩童而言,聽不出其中精妙之處,所以換了一般人這時候是要打呵欠了。
天子卻聽得專注,時而頷首,時而凝思。
章越暗歎:果真是聰慧之主。
程頤講了半個時辰後。
天子方有些疲倦,程頤也適時歇息。
天子轉向章越,道:“侍中,朕於經學已有涉獵,欲習史學,不知可否?”
章越尚未應答,程頤已肅然道:“陛下,經學未明而驟攻史學,恐綱目不清,根基不固。”
天子聞言有些失望,求助地看向章越。
章越輕咳一聲道:“陛下,程侍講所言有理。”
“似春秋一書雖是史書,然孔子以微言大義褒貶其間,若無明師指點,確易偏頗。”
天子此刻有自己主意言道:“朕已有主張,不會壞了心術。”
頓了頓,又意味深長道:“朕欲查真相,不喜刪減之文。”
天子這話有深意啊,朕要一手材料,不要你們加工過的……章越笑了笑道:“陛下聖明,臣喜歡讀史記,其中太史公在五帝本紀後言。”
“學者所稱五帝,但尚書只載堯以後的事,而諸子百家談論皇帝時,出入地方有很多,並不可信。”
“太史公西到空桐山,北過涿鹿山,東臨大海,南渡江淮,於地方故老相傳中考察五帝事蹟,最後選‘言尤雅者’為五帝本紀,置於全書之首。”
司馬遷這話什麼意思,五帝真正事蹟,百家說法很多,而且年代久遠,不可真正考證了。
所以我選了最‘雅正’的說法來五帝本紀,作為史記第一篇文章。
司馬遷還補了一句後來讀史者‘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
司馬遷這句話就是給後面看史記的人聽的。你以為司馬遷沒看過竹書紀年?恐怕比這更黑暗的都有。
“然則真相重要否?“章越直視天子,“人尚可當面說謊,何況口耳相傳的傳說?更遑論白紙黑字記載的、距漢已數千年的往事。“
不要刻意去追求真相,在你心理沒有一定接受度時,真相是很可怕的。特別是‘淺見寡聞’者。
而作為帝王更要明白,當你沒能力改變真相時,就不要觸及真相。
章越繼續道:“……不過陛下既要讀史……”
天子本是失望,見章越話鋒一轉,當即動了心思問道:“侍中,不過什麼?”
章越道:“近來新著一部史書,由司馬光所著的資治通鑑可為經筵之書。”
“先帝以‘鑑於往事,有資於治道’賜名,臣以為陛下要讀史可先讀此書。”
天子聞言本是大喜,但聽司馬光所著不由眉頭一皺。
章越道:“陛下萬萬莫輕此書,此書第一句‘起著雍攝提格,盡玄黓困敦,凡三十五年’,便知司馬公著此書嚴謹用心之至。”
這是陽歲陰歲的說法。著雍攝提格就是戊寅年,玄黓困敦就是壬子年。
意思是周紀這本書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盡周烈王七年。
作為編年體,司馬光使用太歲紀年,並請了劉羲叟負責編年。
天子點點頭道:“明日便講資治通鑑,不知何人可以勝任?”
章越道:“臣舉御史郭林,臣自幼從其父讀書,受益匪淺。臣為官後多次嘗舉之。但隨司馬光不肯出仕。”
天子道:“如此守道君子,必是良師。“
章越當即道:“臣今日來還有一事啟奏陛下,方才戶部尚書曾布言,若對西北用兵,今歲開支將驟增一千兩百萬貫,明後兩年更是不計其數。”
曾布起身道:“啟稟陛下,確有此事,眼下國庫雖可維持,但若驟然增支,恐難以為繼。”
年幼的天子眉頭微蹙,看向章越:“章卿可有良策?“
章越道:“西北錢糧所支絕不可減之分毫。”
他頓了頓,繼續道:“民間棉布錢鈔之利,貴在細水長流,絕不可竭澤而漁。臣請繼續推行方田均稅法,清丈天下田畝,徹查豪強隱田!“
天子雖年幼也明白這是得罪豪強的事。
哪有那麼多做蛋糕的辦法,分蛋糕也是必須的。
章越沉聲道:“臣願一力承擔此責。先前所定考成之法,正是要中樞督促地方,層層問責,確保官吏實效。“
天子緩緩頷首。
章越陳詞後,曾布亦要有所表態。他道:“臣在戶部也開源節流,大不了砸鍋賣鐵,挖地三尺,也絕不耽誤朝廷經略西北的大計。。”
天子凝視二人片刻,忽然道:“二位愛卿皆為國盡忠,但似乎忘了一事。“
他起身道:“兩位卿家隨朕面見太后。“
章越、曾布等大臣隨駕至向太后殿外。天子先行入內,命二臣等候。
章越與曾布肅立殿外,靜候傳召。殿內隱約可聞天子與向太后的低聲商議。約一刻鐘後,內侍躬身引二人入內。
垂簾後,向太后靜默。
唯有銅鶴在徐徐地吐著燃煙。
天子端坐御案,忽朗聲誦道:
“五季失圖,獫狁孔熾。藝祖造邦,思有懲艾。爰設內府,基以募士。曾孫保之,敢忘厥志!“
誦畢,天子目光灼灼:“此乃先帝親筆御詩。三十二座內庫,皆以詩中一字為名。“
“先帝在世時,曾告訴朕,他清點過一共是五千萬貫有餘。乃變法二十年所籌得。日後圖滅夏之用!”
章越聞言,袍袖微顫。
說到這裡,天子看凝視二人道:“朕與太后商量過,這激增的一千兩百萬貫軍費,一分不少!錢從朕這取。”
“悉數從內庫封樁錢支取。”
“明後兩年,亦復如是。”
曾布面露驚色,眼底卻閃過喜意。
章越伏地叩首:“皇太后、陛下聖明!只是這內庫乃先帝心血“
天子抬手道::“此非朕之意,實乃先帝遺志!“
少年皇帝的聲音陡然鏗鏘:“滅党項非獨國事,更是朕為人子之孝道!“
“莫說搬空這三十二庫,縱傾盡內帑,朕亦在所不惜!“
“國家大計之下……哪怕是朕這宮裡的銅鶴都要化了鑄箭!”
章越,曾布看了一眼御座前的銅鶴道:“臣領旨。”
垂簾後向太后徐徐道:“老身也不喜如此生事,但這也是先帝的意思,也是陛下之所願。”
“老身另有一議,三年之內,宮中停止一切營繕之事。”
“除了太皇太后之外,自老身,陛下而起,膳食減去一半,以為表率。”
珠簾輕顫間,太后的嘆息幾不可聞:“老身與陛下能做的,也僅止於此了。餘下的便託付二位卿家了。“
章越與曾布深深拜伏,額頭觸地:“臣,領旨。“
章越直起身子後目光如炬道:“若三年之內党項不滅,臣願伏罪!“
“待陛下親政之日,臣必呈給陛下一個——倉廩實而武備修,四夷服而天下安的大宋!“
說完章越起身離殿,曾布亦叩拜後離殿。
天子目送章越,曾布二人離去。
待二人退出殿外,曾布終於按捺不住,疾步追上章越:“侍中!侍中留步!“
章越回頭看了曾布一眼,腳步一停道:“怎說?”
見章越駐足,曾布神色激動,揮袖激揚道:“有如此賢明的太后天子,何愁党項不滅!“
忽見章越神色淡淡,曾布立即會意,急忙補救道:“當然全憑侍中算無遺策,在朝中運籌帷幄!下官在戶部定當……”
“不急,你想好了再說。”章越伸手打斷曾布,抬眼望向宮牆外的流雲緩緩地道:“方才我在御前立誓,你也聽見了,這三年之期.”
曾布咬得牙關作響道:“今年便往西北撥一千五百萬貫!明年最少兩千萬貫。”
他猛然拱手道:“今歲朝廷上下節衣縮食,砸鍋賣鐵,也不可能短了西北將士分毫。”
“三年之內,曾布誓要助相公完成滅党項之宏圖偉業。”
章越徐徐點頭:“錢已給你備妥。”
此刻他聲音如雪落寒潭:“你我莫要負聖恩,要以性命報答國家!“
曾布重重地點頭。
另一個時空歷史上元祐財政混亂不堪。因廢除新法,朝廷收支失衡,財政虧空。
神宗二十年變法立下三十二庫,積攢下的錢財,也不知到底用到何處去了?
還有那些消失在歷史塵埃中的變法心血,帝王將相深深的嘆息。
而今,歷史重新開始了。
……
深夜。
一道道政令從政事堂發出。
從關中至涇原的各條官道上,車馬輜重如龍,蜿蜒百里不絕。
永興軍路與秦鳳路的州倉全部開啟,晝夜不休地忙碌,渭河漕船首尾相接堵塞河道。民夫們弓著脊背將一袋袋硃紅“封樁“印記的糧米壘成了山。
軍器監的匠戶正將新鑄的床子弩與神臂弓裝車,桐油浸泡的弓弦泛著冷光,箭簇成箱的鐵矢碰撞聲如金戈交鳴。
夜色降臨,隴西官道兩側的火把如長龍般點亮。
浸透松脂的火把下,數千甲騎迎著賀蘭山吹來的北風挺進。身後則是軍器監特製的“霹靂砲“被牛車緩緩拖行在崇山之間。
西北戰事一起,大宋以傾國之力,將二十年積蓄的軍輜投送往陝西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