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歡似乎真的醉了。
他腳步踉蹌,眼神渙散,方才的威嚴蕩然無存。司馬子如連忙上前攙扶,卻被高歡一把推開。
“你們懂個甚麼!?”
高歡呵呵冷笑數聲,聲音含混,搖頭晃腦地背誦起來:
“古之慾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則在格物……”
他口齒含糊,彷彿不勝酒力:
“我……我高歡,一介邊鎮武夫,見識鄙陋,格物致知尚不可得,又……又有何德何能……敢妄言匡正天下?!荒謬!荒謬至極!”
他這番醉態十足的“聖賢之言”,如同冰水澆頭,瞬間讓熾熱如沸的大廳陷入一片死寂!所有將領、文臣,無論遠近,盡皆面色大變,齊刷刷離席,匍匐跪倒在地,額頭緊貼冰冷的青磚,無人敢抬頭直視,更無人敢發出一絲聲響。
然而,唯有近在咫尺的司馬子如,從高歡那劇烈搖晃的身軀和迷離醉眼中,敏銳地捕捉到一絲異樣——高歡雖然言辭激烈,但眼神深處那一絲清明始終未變。
時機已至!
司馬子如不動聲色,藉著袍袖遮掩,手指迅疾而精準地拉住身側竇泰的錦袍衣角用力一拽!
竇泰當即會意,虎目陡然爆射出決絕的精光!他轟然暴起,三步並作兩步,如猛虎撲食般衝向大廳角落!
那裡,一杆丈二高的赤金旗杆巍然矗立,頂端一面明黃為底、以金線繡就雙輪烈日圖騰的王旗,正無聲垂懸!
竇泰大手箕張,五指如鐵鉗般死死攥住堅韌的旗面,口中發出一聲低沉的怒吼,全身筋骨肌肉瞬間賁張!
“嗤啦!”
一聲刺耳的裂帛之聲響徹整個大廳!那面象徵著晉陽霸府至高權柄的雙日玄金王旗,被他以蠻力硬生生從旗杆上撕扯而下!
“王上!”
竇泰手持王旗,猛然轉身:
“天命人心,盡在於此!今日這山河萬姓之重,由不得您再推辭了!”
話音未落,他眼神如電,瞬間掃向早已按捺不住的韓軌與高敖曹!
兩人心領神會,從左右兩側同時暴起!
韓軌鐵臂如箍,牢牢鎖住高歡的左臂;高敖曹蒲扇般的巨掌則如鐵鉗般扼住高歡的右腕!
兩人周身勁力勃發,竟將身形不穩的高歡牢牢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爾等……放肆!”
高歡怒目圓睜,額角青筋暴起,胸膛劇烈起伏,卻掙脫不得。
竇泰不等他再言,猛地抖開那面撕裂的雙日玄金王旗,手腕一翻,殘旗“唰”地披上高歡肩頭,金色紋飾在火光下熠熠生輝,映得高歡威勢更盛!
“天命所歸,王上豈可再辭?!請王上正位!”
與此同時,階下護衛甲士也都反應了過來,紛紛向上跪拜:
“請王上正位!”
司馬子如疾步上前,雙手高捧一個木盤,盤中赫然陳列三枚玉璽:
一枚螭鈕白玉,乃宇文氏家傳重器;一枚龜鈕青玉,刻“皇帝璽”篆文;一枚螭虎金印,印文“承天之命”!
“此乃侯景將軍血戰三日,自慕容世伏手中奪回的天子信寶!”
司馬子如聲音顫抖:
“陛下難道沒有聽說過:‘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的道理麼?!”
他每說一字便向前踏出一步:
“今日我等舉此大事,是為了社稷!為了國家!並不是為了富貴權勢!”
殿柱陰影裡突然衝出十餘名玄甲將領,齊刷刷扯開胸前素麻。寒光閃過,十餘柄佩劍出鞘,橫亙頸前。
司馬子如順勢將盤中玉紐放到高歡身前:
“我等早已將生死置於度外,陛下若以一己之私名,不願受國之垢,我等無可奈何!只得以死明志了!”
話音未落,他也反手握住劍柄,儼然是要將“逼迫”進行到底了。
高歡目光掃過面前傳聞中“宇文”姓氏的起源——皇帝玉璽三紐,又環視階下黑壓壓跪伏的將士,一時之間心神澎湃。
“好一個受國之垢!”
高歡突然放聲大笑,他猛地舉起面前玉紐:
“事已至此,諸位這般厚意,我若再苦苦推辭,豈不反倒是陷諸位於不義之地!諸位不惜此身,我高歡又何惜此名呢!?”
說著,高歡氣勢陡然一變,一股睥睨天下的威勢油然而生:
“這萬里山河,朕代天取了!”
話音未落,階下驟然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吶喊:
“陛下萬勝!陛下萬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