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裡,錢伯鈞找出自己的小本本,記錄下安排全團戰士拍照的事項。
雖然與作戰無關,還要耗費太多的人力物力。
但這群可愛的人們值得!
他輕輕抽出最上面那張,上面是個笑得憨厚的方臉漢子,背後用鉛筆寫著“358團一營三連六班班長張天虹,茹越口血戰陣亡”。
第二天,平順縣城。
平順縣城校場四周的松枝門樓上綴滿露珠。
錢伯鈞站在臨時搭建的授勳臺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講稿邊緣。
那裡被汗水浸出了幾道褶皺。
臺下七千多名官兵的鋼盔反射著朝陽,像一片微微起伏的銀色海洋。
“全體——立正”
隨著值星官楚明遠炸雷般的口令,整個校場驟然安靜。
錢伯鈞深吸一口氣,突然扯開軍裝前襟,露出胸膛上猙獰的彈疤。
這個動作讓前排的老兵們瞳孔微縮。
這是錢伯鈞當初為了假死脫身,讓自家特戰排排長老邢打的。
當然,知道事情真相的戰士不多。
都以為是小鬼子乾的。
“弟兄們!”他的聲音像砂紙磨過鋼板,“從茹越口到太原城,從忻口到平順,咱們427團死了兩千三百二十一個兄弟!”
臺下傳來壓抑的抽氣聲,有個拄拐的傷兵突然挺直了腰桿,“今天這場慶功會,活著的站著聽,犧牲的......”
他猛地指向西面山坡,“躺著聽!”
風捲著松濤聲掠過校場,旗杆上的青天白日旗獵獵作響。
伯鈞抓起桌上的軍用水壺灌了兩口,清水順著下巴滴在勳章盒上,把“青峰勇士”四個鎏金小字洗得發亮。
“有人說過咱們是地方的雜牌軍。”他突然冷笑,拳頭砸在講臺發出悶響,“放他孃的屁!”
站在第三排的機槍手王栓柱渾身一顫,想起忻口戰場上團長也是這麼罵著把他們拽出包圍圈的。
“427團老一營三連血戰茹越口,最後撤下來只剩三十四人!”錢伯鈞的指揮刀“鏘”地出鞘,刀尖劃過空中無形的戰線,“427團三營二連五排的戰士在太原城南巷戰,拿汽油桶滾著打鬼子坦克!”
刀鋒突然轉向東面觀禮臺,“還有那些說咱們投共的......全他孃的都是放屁!咱們427團永遠是三晉大地的王牌部隊!永遠是鐵打的功勳部隊!永遠是三晉父老的守護神,小鬼子的索命無常!”
觀禮席上的八路軍代表聞言大笑,帶頭鼓起掌來。
王文仲趁機上前兩步,牛皮靴跟磕出清脆的聲響。
這個素來穩重的參謀長此刻眼眶發紅,展開命令書的手微微發抖:“奉第二戰區34軍203旅副旅長命令,茲對427團下列有功人員敘功表彰......”
他念到第三個名字時,臺下突然爆出驚呼。
被點到的一營三連戰士李牧源愣在原地,直到戰友用槍托輕捅他後背才如夢初醒。
這個曾在忻口戰場揹著火焰噴射器鑽地道的漢子,此刻同手同腳地躥上臺,敬禮時差點把鋼盔甩飛。
“......授予'青峰勇士'稱號,記二等功一次!”王文仲的聲音被山風送得很遠。
李牧源接過勳章時突然跪下,“咚”地給錢伯鈞磕了個響頭:“團座!這功該給班長的!他推我出坑道自己沒來得及......”
錢伯鈞一把拽起這個渾身戰慄的兵,把勳章拍在他胸口:“他孃的,跪個屁!跪天,跪地,跪父母。其他人,一概不跪!活著領,死了追授,一個都不會少,都會有的!”
轉身時低聲補了句,“你班長在烈士陵園等著看呢。”
蘇婉清捧著花名冊上前時,場邊響起此起彼伏的歡呼聲。
女兵們抬著的紅木托盤裡,勳章摞成小山,最上面那枚“抗戰英雄”章壓著綬帶。
“下面宣讀集體授勳名單......”她清亮的嗓音掠過佇列,“磐石營三連二班,忻口戰役中堅守青石峪隘口十二小時,全班記二等功!”
被點到名的班佇列裡,獨臂班長趙勇用殘肢夾著錦旗,牙齒咬住旗角“譁”地抖開。
旗面上彈孔狀的鏤空在陽光下透出斑駁光點,像極了那夜日軍照明彈的光斑。
全場鬨笑中,士兵立正敬禮,露出袖口機油染黑的“滌寇”二字。
隨著一名名授勳戰士代表登上主席臺,操場裡的氣氛越來越濃烈!
不知不覺間,軍樂隊突然又奏響《滿江紅》。
當最後一名獲獎者。
炮兵營一連三排的一班長老孫頭掛著“神炮手“勳章歸隊時,日頭已經西斜。
錢伯鈞突然摘下軍帽:“現在,全體向右轉.......”
七千多雙軍靴碾過黃土,齊刷刷面向西山坡,“目標烈士陵園,齊步——走!”
隊伍像條灰色長龍蜿蜒上山,沿途百姓自發加入。
有個扎紅頭繩的小女孩被父親扛在肩上,小手攥著剛摘的野菊,花瓣隨著步伐簌簌飄落。
陵園入口處,三百二十一座新墳排列成巨大的刀鋒陣型。
錢伯鈞在鐫刻“427團歷次戰役烈士”的紀念碑前肅穆行禮,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
“安息吧,弟兄們。”他將油紙包放在碑前。
王文仲帶著軍官們挨個上前,有人擺上繳獲的日軍軍刀,有人放下一把沾血的工兵鏟。
林秀兒蹲下身時,裙襬掃過青磚,二十多封未拆的家信從她懷中滑落。
“念家書嘍......”她帶著哭腔的喊聲驚飛了鳥雀。
信紙在風中嘩啦作響,像是無數亡靈在應答。
祭奠接近尾聲時,山腳下突然傳來引擎轟鳴。
五輛坦克排成箭矢隊形駛來,炮管統一壓低四十五度。
“滌寇營,鳴炮致哀!”林懷瑾的吼聲在城郊迴盪。
坦克主炮接連噴出火舌,空包彈的氣浪震得松針如雨紛落。
錢伯鈞站在硝煙裡,看著夕陽給每塊墓碑鍍上金邊。
有個穿補丁衣裳的老農突然撲到某座墳前,顫抖的手摸著碑文:“兒啊,爹看見你的勳章了......”
那枚“青峰烈士”章在碑前閃著微光,映出老人渾濁的淚。
返程時隊伍沉默了許多。
但一股力量在默默繼續。
只要有這股力量一直傳承下去,那麼青峰萬歲,抗戰必勝,中華不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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