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應答。大殿內落針可聞。
嘉靖輕笑一聲。
“既然無人應答,朕便自問自答。嚴卿第一個典故,是將朕比作軒轅黃帝。”
他頓了頓。
“黃帝垂衣裳而天下治,是示天下以無為。”
嚴嵩面色不變,但站在他身後的嚴世蕃卻忍不住抬頭,眼中帶著不安。
“第二個典故。
“嘉靖的聲音忽然冷了下來。
“嚴卿將朕比作漢高祖劉邦。”
此言一出,朝堂上頓時響起一陣輕微的抽氣聲。
李春芳與徐階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
“當年劉邦受項羽所迫,退居漢中,看似落魄,實則韜光養晦。”
嘉靖緩步走下臺階,拂塵輕擺。
“而看出劉邦不凡,助其走出漢中的,正是——”
他故意拖長了音調,目光刺向嚴嵩。
“韓信。”
嚴世蕃猛地抬頭,臉上血色盡褪。
嚴嵩依舊面無表情,但袖中的手已緊握成拳。
“嚴閣老這首詩寫得妙啊。”
嘉靖踱步到嚴嵩面前,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尤其是這第三個典故,朕細細品味,倒是有趣得很。”
嚴嵩微微抬頭,渾濁的老眼中帶著不易察覺的警惕。
他雙手攏在袖中,指節卻已因用力而發白。
嘉靖忽然轉身,寬大的道袍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他背對著嚴嵩,聲音卻愈發清晰。
“將自己比作修仙的道士,而嚴閣老,則是給道士打下手的青詞客。”
“啪嗒”一聲,站在後排的一名五品官員手中的笏板掉在了地上,在寂靜的大殿中格外刺耳。
那官員臉色煞白,慌忙跪下請罪,卻無人理會。
嘉靖緩緩轉身,眼中的笑意早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膽寒的冰冷。
他直視著嚴嵩的眼睛,一字一頓道。
“嚴閣老,朕說得可對?”
嚴嵩緩緩低下頭,眼睛半閉著,臉上的皺紋似乎更深了幾分。
他聲音沙啞。
“老臣不敢。”
“不敢?”
嘉靖冷笑一聲。
“朕看嚴閣老敢得很!”
群臣此刻都已明白,這是一場巔峰對決,後果難料。
人人緊張地垂下頭,連呼吸都放輕了。大殿內的空氣彷彿凝固,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嘉靖對這三個典故的解讀,句句誅心,一次比一次嚴重,只差直接點破是僭越。
嚴嵩雖表面鎮定,心中卻掀起驚濤駭浪。
他沒料到嘉靖會用如此公開的方式將這些隱喻擺上檯面,只覺在大庭廣眾之下,陰私被曝光,滿心羞恥。
嘉靖自然清楚嚴嵩的想法。方才在後殿時,他就已震怒不已。
嚴嵩比當年的楊廷和更壞——楊廷和至少還有說得過去的理由,而嚴嵩的詩是赤裸裸的威脅。
嘉靖心想,嚴嵩當時只是個小官,憑什麼說支援自己?
難道沒有他,自己就坐不穩皇位?他自稱青詞客,經過自己允許了嗎?
尤其是”青詞客”三個字,讓嘉靖再也按捺不住怒火。
他早年本想整頓天下,卻一上來就被儒臣圍攻。
他們藉著藩王繼位在禮法上的漏洞大做文章。
楊廷和想以禮法束縛皇帝,認為天子只是官爵,相當於“百官之父”,應與官員站在一起,不能用錦衣衛和太監欺辱百官。
為一勞永逸,楊廷和父子帶頭掀起“大禮議”事件,逼迫十四歲的嘉靖接受儒臣解釋的禮法,使其長期受制於儒臣,如同倭國幕府般霸府掌實權、天子虛名位。
嘉靖不答應,便啟用了張聰、嚴嵩,尤其是讓嚴嵩做自己的“惡仗打手”,將楊廷和黨羽趕盡殺絕,這或許就是嚴嵩所理解的“青詞客”。
但後來,嚴嵩黨羽勢力比楊廷和更大,幾乎掌控天下,民間甚至有“朱家天下嚴家黨”的說法。
無數個絕望的夜晚,嘉靖反思後意識到自己低估了嚴嵩,甚至有被篡位的危險。
加之裕王懦弱,幾個兒子夭折,他心灰意冷,這才有了楊帆的崛起。
如今形勢已截然不同,嘉靖對嚴嵩雖有舊情,更多的卻是冷冰冰的計算——對方都要篡位了,還談什麼感情。
嘉靖再次提及“青詞客”,怒意已無法掩飾。
他見嚴嵩低下頭,又冷冷掃視群臣,從徐階到嚴世蕃,眼中透著前所未有的寒意。
“既然嚴閣老的獻詩提到仙修。”
嘉靖嗤笑一聲,聲音在殿內迴盪。
“朕便考考諸位愛卿。仙修之士雖多,卻很少有人能飛昇,諸位可知為何?”
無人敢答。殿內靜得可怕,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
嘉靖自問自答。
“因為仙修者有一種最危險的劫,那就是'奪舍'。”
他長嘆一聲,聲音中帶著幾分悲涼。
“老道修仙往往為人作嫁,有時魂飛天外、神遊八極,回來時道童卻奪了他的舍,最後飛昇的不是老道,而是道童。”
他目光直視嚴嵩。
“也就是嚴閣老所說的'青詞客'。”
此言一出,群臣頓時寒顫不止。幾個膽小的大臣已經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
嚴世蕃渾身繃緊,眼前發黑,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
嚴嵩臉上露出慘笑,心想皇上連自己的苦勞都不記了。
他緩緩跪下,摘下頭上的七梁朝冠,以頭觸地,聲音沙啞。
“老臣請求皇上革去首輔之職,以儆效尤。”
大殿內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嘉靖的回應。
徐階和李春芳悄悄對望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
他們覺得嚴嵩太過份,嚴家的心思早已路人皆知。
多年來,嚴家阻擋他人做事,楊帆變法後,嚴家所做之事與謀反無異。
徐階一直想改變局面,卻因性格善於協調,不敢正面硬剛嚴家,全靠張居正和高拱推動。
如今兩人一去一罷,他便只能聽天由命。
李春芳雖尸位素餐,卻也看得出嚴家十幾年來一直在朝著建立霸府的方向發展。
兩人看向全場,除少數中立者,二品以上官員多是嚴家人,三四品官員中嚴家也獨佔鰲頭,這顯然是個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