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別無他情?”
“確實如此。”
徐階語氣平穩,目光坦然。
嚴嵩長嘆一聲,手指輕輕敲擊案几。
“大明百廢待興,舟山不能一直這麼僵持下去啊。十天一次的補給,耗費的都是百姓血汗。我們做當家人的,應當替百姓考慮。”
他頓了頓。
“這樣吧,徐閣老與兵部官員商議出個章程,過幾日朝議時呈上來。”
徐階心中大怒。
嚴嵩這是要借朝議之機,翻出吳時那份被裕王壓下的奏摺!
那份奏摺中,吳時大肆抨擊江南官員剿倭不力,甚至暗示有人通倭,矛頭直指徐階一派的官員。
若在朝堂上公開討論,不僅會動搖江南官員的根基,更會打擊裕王的威信。
“嚴閣老所言極是。”
徐階強壓怒火,聲音平靜。
“下官這就去安排。”
嚴嵩似乎很滿意徐階的順從,又慢悠悠地補充道。
“對了,吳時那份奏陳代表的是民意,裕王殿下雖未明言否定,但內閣應當有所回應。此事也一併商議吧。”
徐階險些拍案而起。
嚴嵩這是赤裸裸的挑釁!他正思索如何應對,忽然一箇中書舍人匆匆進來,神色慌張地稟報。
“兩位閣老,倭國使者抵達京城,要求面見閣老奏陳大事!”
嚴嵩和徐階同時變色。
倭國使者已十幾年未曾出現,更何況雙方正在交戰,對方卻用“奏陳”這種稱臣納貢時的語氣,實在反常至極。
嚴嵩眼中帶著慌亂,但很快恢復常態。
他已知曉大友宗麟被織田信長擊敗自殺的訊息,本想借朝議向江南施壓,以防倭國生變。
此刻聽聞使者到來,驚愕更甚,心中暗道不妙,猜測可能是織田信長所派。
“胡鬧!”
嚴嵩猛地拍案,厲聲呵斥舍人。
“不分青紅皂白就來通報?兩國交戰之際,豈能隨意接見敵國使者?還不速將人送回通政司核實後再報!”
舍人被嚇得一哆嗦,正要退下,徐階卻突然開口。
“且慢!”
徐階善於察言觀色,方才嚴嵩那一瞬的慌亂沒有逃過他的眼睛。
更讓他起疑的是,嚴嵩明知倭國使者到來非同小可,卻反常地急於阻攔,其中必有隱情。
“戰時遣使是軍國大事,本官分管兵部,理應先了解情況。”
徐階語氣堅定。
“將文書拿來。”
舍人左右為難,在徐階嚴厲的目光下,終於顫抖著將文書遞了過去,全程不敢看嚴嵩陰沉的臉色。
徐階展開文書一看,瞳孔驟然收縮,險些驚撥出聲。
文書上赫然寫著,織田信長擊敗大友宗麟後,將其人頭送來大明,以示恢復勘合貿易的誠意,通篇都是稱臣納貢的姿態!
他心頭狂跳,瞬間明白倭寇內部出了大變故。
若能拉攏織田信長,讓其在倭國禁止浪人武士出海,那麼剩下的海盜便不足為懼,東南倭患可解!
徐階偷眼觀察嚴嵩,見其面色鐵青,顯然早已知道倭國內亂的訊息,卻故意隱瞞不報。
他當即決定,必須搶先將此事呈報裕王,絕不能讓嚴嵩壓下。
“此事確是軍國大事。”
徐階正色道。
“需內閣緊急商議。你先將使者安頓在驛館,好生款待,不得對外多言。”
舍人如蒙大赦,連忙應聲退下。
徐階將文書遞給嚴嵩。
“嚴閣老,您看此事該如何處置?”
嚴嵩強壓怒火,接過文書掃了一眼,神色淡然道。
“遣使通好是好事,但需先核實真偽。待核實後,按規矩處理便是。”
徐階心中冷笑。
嚴嵩這輕描淡寫的態度,更加證實了他的猜測——嚴嵩早知倭國變故,卻故意隱瞞,必有所圖!
“嚴閣老明鑑。”
徐階低頭恭敬道。
“下官這就去安排核實事宜。”
玉熙宮的銅鶴香爐中,一縷青煙嫋嫋升起。
呂芳盯著禮部送來的抄件,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紙角,已經翻來覆去看了三遍。
抄件上倭國使臣的言辭恭敬得近乎諂媚,稱織田信長“仰慕天朝威儀”,特意將“賊首大友宗麟”的人頭作為貢品呈上。
“怪事...”
呂芳眉頭擰成了疙瘩。
他侍奉嘉靖帝四十年,見過無數番邦進貢的奇珍異寶,卻從未見過直接送人頭的。
更蹊蹺的是,大友宗麟盤踞九州多年,是倭寇中勢力最大的一支,怎會突然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織田信長擊敗?
“啪嗒”一聲,呂芳手中的拂塵掉在了地上。
他慌忙彎腰去撿,抬頭時卻對上了嘉靖帝那雙似睜非睜的眼睛。
“這幾日就沒消停過。”
嘉靖的聲音帶著幾分倦意。
“又是什麼事讓你心神不寧?”
呂芳連忙跪下。
“老奴愚鈍,有件事琢磨不透,擾了萬歲爺清修。”
說著雙手呈上那份抄件。
嘉靖眼皮都沒抬,只是伸出兩根手指夾過紙張,隨意掃了一眼,又閉上了眼睛。
殿內靜得能聽見銅鶴香爐中香灰落下的聲音。
“好啊,好啊。”
嘉靖突然笑了。
“都學會跟外人一起做文章了。”
呂芳一怔。
“萬歲爺是說...誰的文章?”
嘉靖沒有立即回答,而是緩緩起身,赤足踩在冰涼的金磚上。
他的腳步很輕,卻每一步都踏在呂芳心頭。
忽然,嘉靖停下腳步,右腳尖點地,左腳劃了個半圓,竟是在地上踏起卦來。
呂芳屏住呼吸。
他知道嘉靖精通《周易》,常在重大決策前踏卦問天。只見嘉靖踏完卦象,低頭凝視片刻,忽然抬頭。
“呂芳,你來看看這是什麼卦?”
呂芳連忙湊近,只見地上隱約可見六個陰陽交錯的痕跡。
他跟隨嘉靖多年,早已熟悉這套把戲,當即答道。
“萬歲爺踏的是地天泰卦,奴婢聽說這是很吉利的。”
“什麼聽說?”
嘉靖似笑非笑。
“不就是聽朕說的嗎?你還能從別處聽來?”
他心情似乎不錯,踱步到窗前,望著夜色中的紫禁城,悠悠念道。
“履虎尾,不咥人...”
呂芳知道這是泰卦的爻辭,意思是踩著老虎尾巴,老虎卻不咬人,暗示險中求勝之意。
但他不明白嘉靖為何突然對倭國之事如此上心。
“呂芳。”
嘉靖忽然轉身。
“倭國是從何時起不再稱臣的?”
呂芳思索片刻。
“回萬歲爺,奴婢記得是嘉靖二十年斷絕來往。不過此前很長一段時間也已名存實亡,大約有一百年了。”
“一百四十七年。”
嘉靖精確地報出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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