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海君為政不仁,朝鮮國內民心不附,此乃實情!”金鎏斬釘截鐵地回答道,“我們若不揭竿而起,將來朝鮮在光海君治下國力凋敝,又如何助大明對抗胡虜呢——再說了,呂總兵佔據平安北道,雖說打著平叛的旗號,但所作所為無一不是在備戰女真胡虜......只怕也不是真心平叛,只是想佔據土地和堅城,以保全東江鎮。是也不是?”
眼見自己的心思被金鎏點破,呂渙真心中凜然,但面色依舊如常:“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下官只是想說,西人黨,並非東江鎮的敵人,更非大明的敵人。對於女真胡虜,下官向來是主戰的。此番胡虜入侵朝鮮,我們願全力與東江軍並肩作戰,以解危局。”
“我信不過你們。”呂渙真毫不猶豫地回答道,“天啟元年我們從鎮江撤退入朝時,義州府尹車銀學勾結韃子伏擊我軍,幾乎將我們全滅......我本人甚至都險些死在了那次伏擊當中,這一點怎麼說?難道車銀學不是你們西人黨的人嗎?”
“呂總兵,西人黨也並非完全鐵板一塊,對於胡虜,其中也有主戰派和主和派,那車銀學,就是向來主張與胡虜妥協的,因此才會做出此等事端來。而下官卻是個徹頭徹尾的主戰派,呂總兵若是能在大明朝廷處為我們西人黨說幾句好話,車銀學之死,我們就當是亂軍所為,不再深究。就連......就連平安北道,若是呂總兵要借去暫駐抵禦胡虜,那借去便是!”
夜風吹過,燭火搖曳,三人的影子在牆上閃動。呂渙真明白,金鎏這就是在商量條件了,商量一個東江鎮可以支援西人黨政權合法性的條件。而金鎏開出的價碼,呂渙真是比較心動的。
“金大人火眼金睛,看出了我們東江軍佔據平安北道是為了抗擊韃子。”呂渙真終於承認了這一點,“若是朝鮮王廷願將此地借我東江軍暫駐,我們自然求之不得。那麼,你們的條件是什麼,該不會只有我們給朝廷說幾句好話這麼簡單吧?”
“其一,胡虜侵犯朝鮮時,東江軍守平安道,我們朝軍將守咸鏡道,全力配合東江軍作戰。東江軍若是需要糧餉、軍械,我們也可安排從平壤發運。而呂總兵只需在戰後呈奏給大明朝廷的塘報中,如實說明我們的功勞即可。”
“這個好說。”呂渙真點點頭,“還有呢?”
“其二,我們西人黨將廢黜光海君,擁立綾陽君李倧為朝鮮王......還望呂總兵知曉此事後,除非朝廷來問,否則暫時佯裝不知......綾陽君是光海君之侄,其人賢良有德,可堪重任,在臣民之中頗有威望。若是綾陽君能夠成為新的朝鮮王,必將更好地輔佐大明,早日戡平遼東胡虜之亂。”
聽聞此言,呂渙真和一直侍立在身後的黃承中意味深長地對視了一眼,隨後說道:“金大人,臣子妄議廢立之事,本就是大逆不道,你還對著我們兩個外臣的面悍然提起,這是否太過荒唐了?”
金鎏聞言也不惱,只是微微一笑道:“呂總兵所言極是,臣子妄議廢立,這是要殺頭的罪行。可是今日咱們的會面結束後,再不會有其他人知曉,因此咱們不如都把話說得直白些,況且,呂總兵孤懸海外與胡虜作戰,下官揭竿而起擁立新君,不都是一著不慎,人頭落地的活計麼?”
義州的街道上傳來打更的聲音,一聲漢語,一聲朝鮮語。現在已是四更天了。
“既然金大人都如此說了......”呂渙真停頓了幾個呼吸,方才繼續說道,“金大人剛才所說,我們就當什麼也沒聽見。”
“那是最好。”金鎏面露微笑,起身戴上斗笠,“今日多謝呂總兵賞臉接見,如此所有要緊事務,都算是談妥了。”
呂渙真也起身相送:“只是咱們今日所說之事,並無文書記錄,我如何知道你們將來不會反悔?”
“今日談成之事,對你我皆是有利,為何擔心反悔?”金鎏回答道,“再說了。我們朝鮮助大明抗擊胡虜之心日月可鑑,待胡虜入侵之時,呂總兵看我們如何奮戰便是了。”
說罷,金鎏又下跪行禮告別,這才離開了書房。
“黃先生,你去送送金大人吧。”呂渙真開口道,“掩人耳目些,別讓他被無關之人發現了。”
黃承中卻還在為剛才聽見的東西而有些膽戰心驚:“卑職明白......只是今日所談涉及到朝鮮王的廢立之事,咱們是不是要向朝廷......”
“記住了。”呂渙真打斷道,“咱們什麼也沒聽見。朝鮮都元帥私下來見大明的一鎮總兵,此事若是傳揚出去,咱們輕則革職,重則要獲罪。只要他所承諾之事,對於咱們東江鎮抗擊韃子是有利的,那就由他去,咱們不再摻和了。”
“卑職......卑職記得了。”黃承中嘆了口氣,說罷也不再言語,徑直出門送金鎏去了。
黃承中離開後,書房中只剩下了呂渙真一人,窗外夜梟的叫聲,房中閃動的燭火,她方才驚覺,自己背後竟已都是冷汗。
呂渙真剛剛完成了一筆交易,一筆以默許朝鮮叛軍顛覆現有政權為價碼,換得自己的軍隊盤踞在其合法領土上、並徵用其人力、物力資源的交易。
很顯然,作為隸屬於大明朝廷的一名總兵,她越界了,嚴重地越界了。甚至剛才她在和金鎏討價還價時自己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直到房中只剩下她一人,回想起剛才的對話時才發覺這一點。
自從她決定介入朝鮮王京的這場叛亂以來,呂渙真感覺自己在不斷地突破自己的底線,她一直以東江鎮的延續作為最高宗旨來驅動自己的行動,如今回頭才發現已介入政治太深。政治是個吃人的泥潭,一旦踏入,就再難全身而退了。她做的這些事一旦傳揚出去,傳首九邊都是意料之中,那滅掉韃子就和馬祥麟一起回石柱過日子的承諾,最終可能會成為一紙染血的空文。
呂渙真感到有些目眩,她快步走出書房,正好撞見前來尋她的沈貓兒。
“呂小娘子,卑職聽說黃先生有要事尋你,因此......呂小娘子?你為何臉色差成這樣,可是身體有不適?”
“我的身體好得很。”呂渙真扶額,抬頭看了一眼十七世紀繁星密佈的天空,“只是感覺,可能我最終不會落得個好下場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