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林坊東三千里的寓川郡,一派桃花初綻的早春風光。
氣候乍暖還寒,行道上人喧馬嘶盡是天南地北的來客。
從雨水時節起到驚蟄雷動時止,久違的慧水按慣例重現人間。
溪道短且窄,卻堪稱夢幻的神蹟,其水涓滴可貴,專治不治之症,盲或聾、啞或痴愚、殘或狂疾皆可治癒。
然則,權貴者領天地之寵,貧賤者受命運之錮。朝廷視此水為神珍,駐軍看守杜絕私取,甚或設高臺售賣,一瓢之水價抵千金。
富者爭相搶購,唯貧者跪地哀哭,縱然變賣家當,啖糠咽草也湊不出瓢水之資。
敢討價還價的,鞭笞如雨,時有出言怨怪者,竟遭鐵騎踐踏,老弱病殘裸屍相枕,民不堪命。神蹟之下,疾苦畢現。
溪道上源松濤萬頃,是處俗流談之色變的禁地,林中迷煙歷亂,連綿成雲牆嚴守陵中的秘密。
據知情者透露,煙中暗藏火毒,不幸與之觸碰者,混身起滿潦漿水泡,肌膚隨之潰爛脫落,若延誤治療可致骨骼焚化,頃刻斃命。
儘管世人深信最佳的解藥非慧水莫屬,依舊沒有誰敢去嘗試那種蝕皮蝕骨之痛。
焦王宣幼時聽過慧水之畔藏著仙人秘窟的傳說,經常念念不釋,某日在邊庭峰上小憩偶做一夢,說夢入帝陵一遊,夜夜仙娥環抱,飲瓊漿食碧果,從此遁地飛天,逍遙事外。
聽者連連嘖舌,齊稱好夢,好夢:“終歸是宗主,連白日夢都與眾不同。”
時逢許火巖拎著飯勺招呼宗主填五臟廟,燕辭捧腹道:“可惜了一炊之夢,飯猶未熟,夢居然醒了。”
“改名叫炊夢宗主吧,別白瞎了好夢。”
“那不如叫春夢宗主,一宵春夢冷,半榻淫佚聲。”
“寫詩啊,別叫春嘛!”
拌嘴拌舌,後話越說越離譜。
焦王宣那時臉皮薄,受此奚落,竟拿燕辭開涮,爆料出一樁糊塗事。
事情緣自燕辭在蛇古澗蛇仙洞中透露,說其初經寓川郡時,不知是聽岔了還是胡不夷說錯了,竟把青帝陵的開啟年份記早了六年。
焦王宣笑道:“這廝撥著指頭數著時日,獨自在溪岸邊乾等,許是財迷心竅吧,差點等到身上長蘑菇......”
燕辭與之偶遇時,不曾設想過此生會再起糾葛,因而的確聊過些趣事佚事和敞開過心扉,更不曾設想過為此受其揶揄,當即略施薄懲,一腳把焦王宣踢上葡萄架,賞半天風吹日曬嘗一宿苦雨悽風。
炊夢宗主顏面盡失,愣是氣得絕食兩日,勸到頑石點頭他依舊不點頭,幸虧最終餓虛脫了由燕辭搶救,不然這仇得記半年。
焦王宣滿腹怨念加滿嘴牢騷,盡數落燕辭的不是。
“話癆臭嘴巴,從來不知飲水思源。”許火巖詛咒道,“遲早被燕宗主逐出門戶。”
“滾!六親不認的賊胚,巴結燕辭有屁用?終歸是老子陪你風裡來雨裡去。”
“啊呸,不害臊!”許火巖尖聲怪叫:“遭瘟的硬拉著老子來尋寶,竟敢倒打一耙!”
“老表啊老表,人若不貪心,誰也拉不動你來。況且宗主對帝陵心心念念,遲早必來。”焦王宣悠然一笑,補充道,“除非沒命來。”
許火巖懶得聽其瞎扯,踏著松枝掠上樹梢。
極目處蒼林莽莽,一椽飛簷刺破煙嶂,斜斜挑著半片流雲。
簷下的金鈴似被山精掐住喉嚨,懸而未響。
煙痕漫爛處,廊柱半藏,古柏的枝椏橫插過來,遮住半截斑駁的楹聯,僅見榮枯兩字。
高空掛著半輪紫光,如神之手,一點點描摹、渲染出帝陵景觀。
此時花未開泉未醒,遠山也僅勾勒出輪廓,整片空間恰似一副未竟的古畫,透出種石言鶴語的通靈之像。
“鬼斧神工啊!”許火巖驚耳駭目,誰能想象青帝陵竟是一筆一畫臨時雕琢出來的。
凡奇珍現世,異相無不突如其來,前搖如此緩慢細緻的堪稱聞所未聞。
“奇怪呀,怎的跟夢中場景沒半分相像?”失落起於期待,焦王宣愁容上臉。
“噗,真敢想。”許火巖笑破肚皮,“可見閣下並非那位天命之子。”
焦王宣興致減半,想不通天命既許我以偏愛,怎能在真正的福緣來臨時,造化又悄悄躲開?
深林外圍的緩衝地帶,毒煙蕩然,無數條遁光在此停留。
眼下,青帝陵禁制逐步開啟,非畫中物擅入,定遭紫光抹殺。此乃歷代修士以性命驗證的鐵律,經歷過摘星之劫的倖存者,已深諳“聽人勸,寧走彎路不走絕路”的道理。
重寶在望,空氣中浮動著某種秘而不宣的雀躍。群修各尋相宜之地蓄銳待時,忽望見段不阿欽點的臥龍鳳雛姍姍來遲,均報以古怪一笑。
焦王宣拽出了新花樣,視群雄如空氣,步至人圈中挑了棵歪脖子樹,橫臥於葉蔭下閉目午睡。
許火巖散開護體清光,蹲踞在三步外,扭捏的眼神透著股初出茅廬的傻氣。
依稀記起年前那場鬧劇,諸修篤定倆活寶或許真有靠山,不然逃不過江湖的毒打。
春風吹,拂過焦王宣破爛的衣衫,其肋間綻開笑顏,露出三根瘦排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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