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海穩穩立在依舊顛簸的船頭,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穿透尚未完全平息的浪濤,灼灼地望向遠方。
這一刻,他彷彿看到了未來——無數張大網在更遼闊的海域張開,滿載的漁獲壓得船舷下沉,一張張樸實的臉上洋溢著富足的笑容。
他胸膛鼓起,那凝聚著所有人心氣兒的號子聲再次炸響在歸途之上:
“調——頭——。回——岸——。一、二、三,穩舵——走咯——。”
三條小船,在起伏的金色波濤中緊密相連,沉穩地劃開歸家的航跡。
當小船隊在漸漸溫順的浪濤中緩緩吻上瓊崖村碼頭的木樁時,夕陽的光輝正慷慨地潑灑在每一張翹首以盼的臉上。
岸上,早已黑壓壓地擠滿了人。
擔憂的私語、焦灼的踱步、望眼欲穿的凝視,在看清三條船完好無損、整齊歸航,並抬下那活蹦亂跳、銀光閃閃的漁獲時,瞬間引爆。
“回來了。都回來了。”
“看吶。收成還不錯。合網真成了。”
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掌聲、夾雜著女人們喜極而泣的哽咽,瞬間淹沒了小小的碼頭。
無數顆懸著的心,重重落回實處,砸出幸福的迴響。
德順爺捻著鬍鬚的手微微顫抖,笑得滿臉褶子都盛滿了欣慰的陽光,不住地點頭:“好。好哇。”
王建國腰桿挺得筆直,眼中晶亮的水光在夕陽下閃爍,嘴角咧開,無聲地訴說著一個父親的驕傲。
劉桂蘭緊緊攥著秀蘭的手,兩人相視一笑,海風將丈夫那熟悉的號子聲送進她耳中,彷彿在輕聲告訴腹中的孩子:看,這就是你爹,還有這群頂天立地的叔伯。
王大海最後一個跳下船,土地的踏實感讓他沉醉,隨後他回過頭。夕陽的金輝慷慨地鍍在“順風號”、“海燕號”、“浪裡鑽”並排依偎的船身上。
看了看一起並肩戰鬥的夥伴們,他們一張張臉寫滿了透支的疲憊,被海風和鹽水皴裂發紅,眼窩深陷,嘴唇乾裂。
但!他們的眼睛卻亮得驚人。
那裡面燃燒著劫後餘生的亢奮、還有初次成功的巨大狂喜、以及一種脫胎換骨般的自信與豪情。
網裡的魚獲被抬上岸,在夕陽下閃著樸素而動人的銀光。
數量不多,卻條條鮮活,尾鰭奮力地拍打著。這絕非一次足以載入史冊的豐收,卻是一場無與倫比的‘成人禮’。
瓊崖村的船隊,在柴油機的嘶吼、在穿透風浪的號子、在牢固如鐵的‘瓊崖結’中,真正地、踏出了劈波斬浪、駛向深藍的第一步。
王大海走到圍攏的船員中間,緩緩掃過每一張疲憊而興奮的臉。
他沒有說話,只是緩緩地伸出了自己那隻寬厚和佈滿老繭的手掌。
短暫的寂靜。
陳栓柱的手第一個、重重地搭了上來。
緊接著,福水叔那隻骨節粗大、扼住命運舵輪的手,也覆蓋上來。
然後是阿水、強子、大壯、水生……一隻又一隻沾滿海鹽、磨出薄繭、帶著搏擊風浪餘溫的手,如同歸巢的海鳥,爭先恐後、緊密無間地疊加在一起。
沒有言語。
掌心相貼處,傳遞的不僅僅是汗水的溫熱、力量的餘震。
那是並肩作戰、生死相托的血脈賁張。
也是剛剛在風浪中淬鍊出爐、滾燙而純粹的兄弟情誼。
是一種名為‘我們’的、堅不可摧的力量。
如同一個無聲的誓言,烙印在每一隻相疊的手上,烙印在每一個人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