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樹裡的今生

第9章 嫁人

晨光裡,小樹苗們正排著隊往結界缺口挪動,嫩生生的葉子在風裡輕輕搖晃,像一群探頭探腦的孩童。雲水霧看得眼睛發亮,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連握著陶瓶的手指都跟著輕快地動了動。

“想回去嗎?”千棵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雲水霧轉過頭,眼裡還盛著看小樹苗時的光亮,她搖了搖頭,笑意卻更濃了:“不想呀。”

她頓了頓,目光望向結界外朦朧的天際,像是想起了什麼,語氣輕輕的:“回去就要嫁人呀。我以前住的村子裡,最喜歡的鄰居姐姐,人長得像春天的桃花一樣好看,還會教我編草蚱蜢。可她十五歲就被家裡逼著嫁去了鄰鎮,從那以後我就再沒見過她。”

說到這裡,她指尖無意識地蹭了蹭陶瓶的紋路,聲音低了些:“後來過了一年,我娘去趕集,回來告訴我,姐姐生娃的時候沒熬過去,沒了。”

林間的風忽然靜了些,樹靈們護送樹苗的沙沙聲都變得遙遠。雲水霧抬眼看向千棵,眼裡沒有悲傷,反倒亮得驚人:“那時候我才知道,能進來梧桐林,我有多幸運。你知道嗎?在有人的地方,沒有哪個女人能逃得過嫁人、生娃這條路子,就像被線牽著的風箏,飛再高也落得一樣的去處。”

她舉起握著陶瓶的手,對著晨光晃了晃,掌心的暖意漫開來:“只有我,只有我不用。在這裡,我可以看樹開花,聽溪水流,累了就睡在樹洞裡,醒了就跟櫻兒追兔子。這樣的日子,比回去好太多啦。”

千棵望著她眼裡跳動的光,那光芒比結界缺口的晨光還要鮮活。他忽然想起榷說的“蠢”,又想起自己說的“單純”,此刻才明白,她不是不懂外面的自由意味著什麼,只是她早已在這片林子裡,找到了比所謂“自由”更珍貴的東西。

結界缺口處,最後一棵小樹苗已經穿過屏障,樹靈們歡呼著往回湧。雲水霧笑著轉身,往古松下跑去,聲音像風鈴一樣清脆:“櫻兒快看,它們都走啦!我們去摘些凝露草好不好?”

千棵站在原地,望著她輕快的背影,指尖的玉佩不知何時被焐得溫熱。他想,或許榷錯了,或許他也錯了。有些牢籠,從來都關不住心甘情願留下的心。

千棵在藏書閣裡待了整整一夜。

那些記錄人間百態的竹簡堆積如山,他指尖拂過泛黃的書頁,目光落在“三從四德”“七出之條”上,只覺得那些墨跡比林間最深的寒潭還要冷。原來雲水霧說的“嫁人”,遠不止失去自由那麼簡單。

有女子因生不出子嗣被夫家苛待,冬日裡跪在雪地裡求原諒;有商賈之女被當作籌碼,三嫁其夫,最後沉了塘;更有甚者,不過是吃飯時多夾了一筷子肉,便被指斥“不守婦道”,落得被休棄的下場。

他想起雲水霧提起鄰居姐姐時平靜的語氣,忽然明白那平靜背後藏著怎樣的驚懼。她不是不懂,只是把那些殘酷輕輕掩了,只說“生娃的時候沒熬過去”。

天光微亮時,千棵走出藏書閣,正撞見榷站在石階下。對方顯然等了許久,見他出來,挑眉道:“查了一夜?怎麼,這就心疼了?”

千棵眼底的青黑尚未褪去,聲音帶著徹夜未眠的沙啞:“怪不得她不回去。”他頓了頓,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回去……就是死路一條。”

那些看似尋常的人間婚嫁,對女子而言竟是步步驚心的煉獄。他想起雲水霧在溪澗邊的笑,想起她咬著紫葉果時滿足的神情,忽然覺得這片梧桐林,與其說是囚禁她的牢籠,不如說是護住她的屏障。

榷望著他緊繃的側臉,難得沒有嘲諷,只是輕輕“嗯”了一聲:“所以啊,她是大智若愚吧!”

千棵沒說話,轉身望向梧桐林的方向。晨光穿過薄霧,將林子染成一片溫柔的金。他想,往後無論封印如何衰減,無論還有多少艱難險阻,他都得護著這片林,護著林裡那個能對著樹道謝、能為一盞燈心動的姑娘。

至少在這裡,她可以只做雲水霧,不必做誰的妻,誰的母,只需做她自己。

梧桐林的晨霧還沒散盡時,雲水霧已經挎著竹籃出了樹洞。她總愛沿著溪邊的石子路慢慢走,指尖拂過沾著露水的草葉,聽老樹們用沙沙聲互相道早。路過昨日那片新栽的樹苗時,她會蹲下身,替每一株都鬆鬆土,嘴裡絮絮叨叨地念:“今日的陽光會從東邊來,可別貪睡把根扎淺了。”

走到林子盡頭的愈林,便是她每日最費心神的地方。這裡的草木總帶著些戾氣——是當年封印外洩的濁氣所染,需得她用淨水之力一點點疏導。她將竹籃裡的清泉倒進石槽,再摘下幾片安神草的葉子揉碎了撒進去,看著那些蔫頭耷腦的植株漸漸舒展葉片,眼裡便漾起笑意。

這些事瑣碎得很,鬆土、澆水、辨草葉、除戾氣,日復一日,連櫻兒都曾歪著頭問:“守護者,每天做這些,不覺得煩嗎?”

雲水霧那時正替一株被蟲蛀了的桃樹裹上麻布,聞言笑了:“你每天追著蝴蝶跑,不也樂此不疲?”

櫻兒似懂非懂地看著,她卻心裡明白。這些看似重複的事,恰是這片林子的呼吸。老樹會在她松完土後,悄悄落下片甜果;被救的桃樹會在結果時,把最紅的那顆送到她窗臺上。萬物有靈,她的付出從不是單向的。

忙完這些,日頭已爬到樹梢。雲水霧便回樹洞取了書,坐在被陽光曬暖的青石上讀。有時是講人間話本的,看到有趣處便念給旁邊打盹的櫻兒聽;有時是千棵送來的古籍,講些草木修行的法子,她便邊看邊記,遇到不懂的,就等下次見著他時追著問。

午後的時光總過得慢。她會帶著櫻兒去新苗區,看那些百年前出林的樹苗如今發了多少新芽。櫻兒,卻偏要學她下棋,用野果當黑子,石子當白子,輸了就耍賴似的叼走她面前的果子。雲水霧也不惱,笑著任它鬧,直到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

晚風起來時,她會提著陶瓶去溪澗裝水。月光落在水面,像撒了把碎銀,她望著遠處大殿的方向,偶爾會想起千棵遞陶瓶時的眼神,想起榷偶爾露出的、不自在的關切。

這片林子從不催促她做什麼,也從不在意她做得好不好。她只需慢慢走,細細做,把日子過成溪澗裡的水,清澈,平和,帶著自己的節奏。這樣的時光,或許在外人看來單調,於她而言,卻是再也難求的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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