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宮的銅漏滴過酉時,顧淑儀踏入承乾宮浴殿時,鎏金燻爐正騰起安息香的薄霧。紗帳後,皇貴妃斜倚在白玉浴盆中,蝶骨在水汽中若隱若現,細瘦的肩胛骨像欲振翅飛去的白蝶。
“很醜吧。”她纖長的指尖撩起水珠,玉色的肌膚在燭火下泛著冷光。顧淑儀攥緊手中的棉巾,忽覺掌心微涼——那細弱的肩脊在水霧中起伏,恰似太液池邊深秋的殘荷,看似堅韌,實則一觸即碎。
“娘娘玉骨清奇,倒像崑崙雪玉。”她跪坐在盆沿,聲音透過氤氳水汽傳來。皇貴妃聞言輕笑,赤足踩在雪白的氍毹上,腳趾纖長如蔥段,竟比殿中供奉的玉觀音更顯剔透。宮人連忙呈上織金寢衣,卻被她揮手製止:“讓淑儀來。”
寢衣滑落的剎那,顧淑儀望見皇貴妃背上蜿蜒的燙傷疤痕,形如展翅的蝶。“生大皇子時,太皇太后賜的‘恩典’。”對方閉上眼,任由她將乳白的香膏揉開,“她說,嫡母需‘剜肉飼鷹’,方顯仁厚。”
香膏的溫潤與肌膚的冰涼交融,顧淑儀的指尖微微發顫。她想起昨日批註《禮記》時,在“剜肉”二字旁寫下的硃批——“仁政非自殘,苛禮乃戕身”。皇貴妃忽然睜眼,眸光透過鏡中水汽凝在她腕間:“陛下要封你為‘淑儀’,可知‘淑’字何解?”
“《爾雅》雲:‘淑,清湛也。’”顧淑儀垂下眼睫,見金鑲玉鐲的裂痕正映著燭光。那鐲子原是衛婕妤遺物,此刻卻在兩人肌膚相觸間,漾起細碎的光紋。皇貴妃忽然握住她的手,將香膏抹在她掌心:“這‘清湛’二字,既要澄明如鏡,亦需堅韌如冰。”
當顧淑儀的指尖觸到那片燙傷疤痕時,皇貴妃忽然低嘆:“那年太液池宴,衛婕妤替我擋了鴆酒,自己卻落得‘巫蠱’罪名……”話音未落,寢衣已滑至腰際,露出腰間細密的針痕。“這是為大皇子試藥留下的。”她指腹摩挲著疤痕,“世人只知我久病,卻不知每道傷痕,都是替儲君擋的暗箭。”
顧淑儀忽然明白,為何皇貴妃總在承乾宮種滿白梅——那花雖美,卻在最嚴寒時綻放。“娘娘為何與臣妾說這些?”她望著對方腕間與自己同款的玉鐲裂痕,心頭劇震。皇貴妃卻輕笑,用沾著香膏的指尖點了點她的眉心:“因為你腕上的鐲子,還有你批註的‘經學新解’,都在告訴本宮——你和衛婕妤一樣,是懂‘以文載道’的人。”
次日在尚德館,顧淑儀見八皇子劉弗陵對著帛書抹淚,狼毫筆在竹簡上劃出歪斜的墨痕。“父皇說臣的字不如十弟……”他抽噎著,袖口露出打補丁的裡衣。十皇子劉胥立刻挺胸:“皇阿瑪誇我‘憨直可愛’!”
顧淑儀看著劉胥圓滾滾的臉蛋,忽憶起皇貴妃昨夜的話:“人與人相交,如煎茶——初時隔紗相望,再則分茶相贈,最終需得共飲一爐。”此刻劉弗陵的淚,恰如未沸的茶湯,而劉胥的憨笑,便是那把暖爐。
“拿你的字來。”劉徹的聲音突然響起。顧淑儀慌忙呈上習作,卻見他指著“窈窕”二字冷笑:“你這字,倒像宮女畫的眉。”劉胥立刻拍手:“皇阿瑪說得對!淑儀姐姐的字,還沒我畫的小馬好看!”
黃昏時分,顧淑儀在太液池邊遇見林良娣,見她正將一枚刻著並蒂蓮的玉簪沉入水中。“太子說我‘心如蛇蠍’。”水花濺起時,顧淑儀望見她腕間與皇貴妃同款的燙傷疤痕。“那年太皇太后要賜死我,是她……”林良娣哽咽著,“用自己的手臂擋了烙鐵。”
夜風掀起顧淑儀的裙角,她忽然明白——皇貴妃的“玉骨”並非天成,而是用一次次剜肉飼鷹的犧牲,為後宮女子織就的護網。回到永和宮,她在帛書上奮筆疾書,將“經學新解”中“嫡庶平等”的批註用硃筆圈出,卻在落筆時想起皇貴妃的叮囑:“鋒芒需藏於墨,如梅香隱於雪。”
三日後,顧淑儀再入承乾宮時,皇貴妃正臨著《女史箴圖》。“太皇太后讓本宮臨摹百遍,”她放下狼毫,露出腕間新添的針痕,“說能‘靜心養性’。”顧淑儀望見畫中班昭垂眸的模樣,忽然取過空白竹簡:“娘娘,何不換種臨法?”
她以硃砂在竹簡上勾勒出班昭握筆的手,又在旁批註:“班昭著《女誡》,然其亦通《漢書》——女子之智,豈限於閨閣?”皇貴妃撫掌而笑,咳出的血點落在竹簡上,竟似紅梅綻放。“這便對了,”她指著血跡,“要用他們的規矩,破他們的規矩。”
劉徹在承明殿收到兩份“罪證”時,正在看顧淑儀批註的《春秋》。“‘譏世卿’何解?”他指著竹簡問梁常侍,卻忽然將罪證擲於地——那是太皇太后派人送來的“妖言惑眾”帛書,上面赫然寫著“嫡庶平等”。
“顧淑儀何在?”他猛地起身,玄色錦袍掃落案上竹簡。梁常侍顫聲回稟:“在承乾宮……與皇貴妃共臨《漢書》。”劉徹望著窗外的白梅,忽然笑了:“好個‘共臨’——傳朕旨意,明日起,淑儀兼管尚德館經義批註。”
冊封禮那日,顧淑儀身著九翟華服,卻在袖中藏了枚皇貴妃所贈的玉梳。梳背刻著展翅的蝶,與她腕間的金鑲玉鐲裂痕嚴絲合縫。當禮部官員宣讀“淑儀”封號時,她望見承乾宮的方向,皇貴妃正憑窗而立,腕間玉鐲在陽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
深夜,顧淑儀收到皇貴妃的信箋,箋上唯有八字:“青衿之志,玉骨為憑。”她摩挲著新賜的“青衿”玉印,忽憶起浴殿中那截細瘦的脊樑——原來真正的招攬,是以骨血為契,邀她共織一張穿透宮牆的知識之網。
冬至那日,太液池的冰面裂開細縫。顧淑儀帶著阿哥們觀魚,見一條金鯉銜著半片紅梅遊過——那是皇貴妃前日賞她的花瓣。“姐姐快看,魚銜花!”劉胥歡呼雀躍,劉弗陵卻指著池底:“那是不是皇貴妃的玉梳?”
眾人循聲望去,見白玉梳沉在水底,梳背的蝶紋與池中月影重合。顧淑儀望著梳上的裂痕,忽然明白,皇貴妃的“久病”原是最鋒利的盾牌——她以殘軀為墨,以血痕為硯,在漢宮的帛書上,寫下了“以文抗禮”的篇章。
“打撈上來,”她對小琉璃道,“洗淨了,送給皇貴妃。”
夕陽西下,長樂宮的銅漏滴下新的一滴。顧淑儀回到永和宮,見劉徹正在看她批註的《孟子》。“皇貴妃說,”他頭也不抬地說,“想跟你學‘圈點法’。”
她望著他眼中的笑意,忽然笑了。漢宮的書影長明,照亮的不僅是典籍中的字句,更是每個在權力漩渦中掙扎的靈魂。
當皇貴妃用“圈點法”標記出“民為貴”時,當太皇太后的佛珠在長信宮越捻越亮時,顧淑儀正帶著阿哥們在尚德館刻新的竹簡——她知道,在這以“禮”治國的漢宮,唯有知識,才能讓青衿之志,穿透層層宮牆,照進每個人的心底。
而那方“青衿”玉印,終將成為她與皇貴妃之間,超越後宮傾軋的,最堅實的盟約。
當德妃再次送來“求子”的湯藥時,當長樂宮的夜風吹動批註的帛書時,顧淑儀正握著狼毫筆,在“后妃不得干政”的古訓旁,寫下新的註解:“政者,正也,后妃正則朝政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