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樂萱身體猛地一震!
彷彿被無形的冰錐狠狠刺中。
她倏然抬頭,那雙總是溫婉沉靜的黑眸瞬間睜大,瞳孔在月光下急劇收縮,難以置信的震驚和被冒犯的尖銳刺痛清晰地寫在臉上。
她嘴唇微張,想反駁,喉嚨卻像被凍住,只能發出微弱的氣音,胸口劇烈起伏著。
林默對她的震動視若無睹,眼神沒有絲毫波瀾,彷彿只是在陳述一個冰冷的物理定律。
他率先轉身,走向停泊在岸邊的一葉扁舟。
“上船吧。”
張樂萱僵在原地幾秒,月光下她的臉色更加蒼白,幾乎失去了血色。
她看著林默已踏上小舟的背影,那背影在月光中顯得疏離而強大。
指尖無意識地深陷掌心,帶來一絲刺痛,她最終還是邁開沉重的腳步,沉默地跟了上去。
小船在她踏上時微微搖晃,她扶著冰冷的船舷坐下,動作僵硬。
林默拿起船槳,輕輕一劃,小船便無聲地滑向波光盪漾的湖心深處。
四周徹底安靜下來,只有船槳破開水面、水波輕拍船身的細微聲響,以及籠罩一切的、清冷的月光。
在面對病人的精神創傷的時候,心理醫生應當選擇被刻意佈置好的房間。
一般而言會是暖色燈光的佈置,同時搭配棕色,綠色的陳設,有一部分會刻意選擇具有明亮背景的落地窗。
同時房間內也會點燃薰香,沙發會格外柔軟,以此來達到讓患者放鬆的效果。
一切的目標都只有一個,讓他們認定這是安全的場所。
林默採取的也和這些有異曲同工之妙。
湖中泛舟,這本身就是一種在公共場合的私人領域。
光是進行群體會進行的活動,群居動物就會本能地獲得一部分安全感。
而公共場合和私人領域的微妙區間,也可以起到部分緩釋的作用。
他一邊沉穩地划槳,一邊再次開口,他的聲音在空曠的湖面上被放大了數倍,帶著穿透靈魂的冷冽:“你不敢面對的,不是貝貝的選擇,也不是穆恩的寬恕。”
他目光掃過湖面上被船槳攪碎的月影,如同她同樣破碎的內心。
“你不敢面對的,是剝掉‘童養媳’這層強行貼上的標籤、撕碎‘終身守護者’這張自我感動的畫皮後,那個赤裸裸的、似乎一無是處的——張樂萱本身。”
張樂萱放在膝上的雙手猛地攥緊了衣裙,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她幾乎是狼狽地避開了林默洞悉一切的目光,深深低下頭,看著自己倒映在幽暗水中的、模糊而顫抖的影子。
林默繼續划槳,語調帶著一絲冰冷的剖析:“你說喜歡貝貝?這份‘喜歡’,究竟是你內心真實萌發的愛意,還是你不敢想象失去這份被強行賦予的‘關係’後,自己存在的意義將徹底崩塌?”
“死死抓住‘童養媳’的身份不放,不過是在逃避——逃避被拒絕的風險,逃避思考‘張樂萱’這個名字本身意味著什麼。”
他毫不留情地揭穿,“懦弱者的鴕鳥策略罷了。”
小船在湖心緩緩停下,隨著水波輕輕盪漾。
月光毫無遮攔地傾瀉在兩人身上,也照亮了張樂萱緊抿的、失去血色的唇角和眼中極力壓抑、卻如驚濤駭浪般翻湧的情緒。
林默放下船槳,身體微微前傾,冰冷的視線彷彿要穿透她低垂的眼瞼,直抵靈魂深處:“至於你的價值?在你精心編織的劇本里,它唯一的體現方式就是自毀。”
他的聲音斬釘截鐵,“但這不過是那個蜷縮在母親血泊裡的小女孩,為自己找到的最安全的墳墓:一個不需要再觸碰真實的情感、真實的幸福,不需要再承擔被命運再次剝奪的恐懼的結局。”
看著她在月光下顫抖的肩膀,林默心中並無勝利的快意,只有更深沉的憐憫。
她像一隻被困在荊棘籠中的鳥,羽毛被鮮血染紅,卻固執地將籠子視為唯一的庇護所。
她所承受的苦難如此真實,她的掙扎如此徒勞又如此令人心酸。
她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有人能強行掰開那荊棘,哪怕鮮血淋漓,也要給她一個飛出去的可能。
“你在用未來持續不斷的自我獻祭,來麻痺那從未癒合的舊傷,”
林默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悲憫,“彷彿這種自虐能償還你‘倖存’的罪孽。”
這番話如同裹挾著冰凌的巨浪,狠狠砸在張樂萱的心防上。
她的肩膀再也無法抑制地聳動起來,一滴滾燙的淚珠終於掙脫了所有的束縛,無聲地滑落,重重砸在她放在膝頭的手背上,在清冷的月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微光。
她依舊沒有抬頭,但那壓抑的啜泣和身體的劇烈顫抖,暴露了內心世界正經歷著何等的天崩地裂。
林默看著那滴承載著太多痛苦的淚水,聲音陡然間變得溫和,如同月華本身:“但是,”
這個轉折詞帶著一種奇異的撫慰力量,“這些束縛你、折磨你、定義了你整個後半生的枷鎖......”
他的聲音清晰而堅定,“它們都只是你自己想象出來的囚籠。”
張樂萱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中,帶著巨大的茫然和一種被徹底顛覆的震動,直直地看向林默。
月光照亮了她臉上未乾的淚痕。
在她的瞳孔裡,林默的身影一瞬間似乎和天上的明月重疊。
像......母親。
林默迎著她複雜至極的目光,眼神溫和而包容:“你固執地守著那個可笑的誓言,執拗地走向那個自我毀滅的終點,你以為是在報答穆恩?是在愛貝貝?”
他微微搖頭,聲音低沉卻充滿力量。
“不。你只是在永無止境地、變本加厲地傷害那個早已遍體鱗傷、蜷縮在床下、被母親的血浸透的十一歲小女孩。”
林默不再看她,緩緩站起身,走到船尾,背對著她,面朝那輪如銀盤般懸掛在天幕的滿月。
月光將他挺拔的背影鍍上一層清冷的銀輝,顯得孤絕而堅定。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傳入張樂萱耳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溫和與力量:“放開那些用恐懼和內疚編織的鎖鏈。放過自己吧。”
他停頓了一下,最後的話語如同融入月光,帶著無盡的期許:“她——就是你——才真正有機會,擁有屬於‘張樂萱’的人生。”
“你的母親,也不希望你這麼永遠傷害自己。”
隨著最後一句的尾音落下在張樂萱的心中砸碎一層壁壘。
她再也忍不住。
淚水蓄滿她紅腫的雙眼,那個被曾經傷害而不敢表達自己的小女孩,終於第一次哭了出來。
“媽媽......”
“媽媽......”
小船在湖心隨波輕晃,月光如雪,萬籟俱寂。
唯有張樂萱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啜泣聲,在空曠的湖面上輕輕迴盪,如同受傷靈魂的低語。
林默的背影一動不動,如同矗立在時光長河中的一座燈塔,沉默而堅定地照亮著前方的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啜泣聲漸漸低微下去。
張樂萱抬起頭,淚痕未乾的臉龐在月光下泛著清冷的光澤。
她怔怔地望著船尾那個沐浴在月華中的背影,彷彿第一次真正“看見”這個人。
林默則微微仰首,深邃的目光投向高懸的明月。
銀輝落在他眼中,漾開一絲極淡的、難以言喻的波動。
他唇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彎。
這小姑娘,倒有幾分……像曾經某個掙扎的自己。
也……很像你啊。
他無聲地對明月低語。
“蓋亞”。
湖天月,欲寄秋風箋新葉。
箋新葉,胡琴聲凝,琵琶聲咽。
一種久違的、如同故鄉清泉般的思緒,悄然漫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