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的夜,沉靜得只剩下夏末蟋蟀的嘶鳴。
說來也巧,自從試驗堆選址確定,準備開始實施之前,洛珞親自跑了兩趟舟山,在十一之後又跟領導詳談了兩次。
下午張雲超給洛珞打電話詢問時,他剛好從那邊出來。
從張雲超口中得知,那位萬院士想要見他,便欣然同意了,在正式建堆之前的這段時間,他雖然很忙,但這位萬院士還是很值得一見的。
不過讓他意外的是,這位萬院士性子還真有些急,連一天的時間都不願意多等,顧不得當時已經是傍晚,當即就要直接去見洛珞。
洛珞思索了一下,意識到對方應該是有跟專案或者技術方面的事要找他聊,不過他都已經出來了,這個時間再進市裡去科工委有些麻煩,索性就讓對方直接過來他家詳談。
……
於是,在張雲超司機的帶領下,萬明遠院士的專車駛入一處隱秘性極佳的別墅區,入口處低調而嚴密的安保檢查,以及道路兩旁深邃的林木,都無聲地昭示著此地的不同尋常。
是的,早在去年底的時候,洛珞回來過年之前,這片別墅區的安保防衛就已經被悄悄替換了一波。
而且考慮到後續洛珞的安全問題,再加上避免太過頻繁的換人會露出破綻,安保防衛就一直加強著。
只不過也有區別,譬如此時……當洛珞本人在的時候,就是整個別墅區安保最強的時候。
車最終停在一棟佔據極佳視野的獨立別墅前。
車燈熄滅時,萬明遠透過車窗望去,心頭不由得微微一震。
這棟建築沒有那種暴發戶式的金碧輝煌,卻透著一股低調的、令人屏息的力量感。
大片的落地玻璃幕牆,在月光與庭院地燈柔和的映照下,折射出冷峻而剔透的光澤,隱隱約約能看到內部挑高的空間輪廓。
深灰色的石材與溫潤的木飾板相結合的外立面,線條簡約而流暢,每一分尺度都恰到好處地彰顯著設計和用料的不菲。
門廊開闊,幾盞隱藏式的燈帶勾勒出精心修飾的園林輪廓。
走進大門——
巨大的水晶吊燈並非炫目的奢華,而是由無數細小的水晶稜柱構成,靜靜懸浮在穹頂之下,大廳一側是整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外精心打理的水景與遠處的山影融為一體,如同鑲在室內的巨幅山水畫。
地面鋪陳著觸感溫潤如玉的頂級大理石,紋理細膩自然。
儘管在學術界德高望重,坐擁優渥的待遇和房產,萬明遠此刻也不得不承認,這種級別的“豪橫”,是他平生第一次在私人居所中真切感受。
即便他在國內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來往的除了同級別的學者,也都是高階領導。
但……無論那些人資產到底有多少,表現出來的,可還是以“質樸”為主的,所以如此豪華的私人別墅,他也是首次體驗。
這絕非僅僅是有錢就能堆砌的層次,以至於他都產生了些不自在感,彷彿闖入了一個不屬於自己的世界。
不過……相比於這些,他更在意的還是人。
書房另一側的門悄無聲息地開了,一個年輕人走了進來,臉上帶著平和的微笑,一見到他就自然的伸出了手:
“您就是萬院士吧,久仰了。”
雖然來之前,對於這個聞名已久但從未見過面的年輕人有著十分複雜的感官,畢竟是自己以及身後數百人負責的east停工的“罪魁禍首”。
但此刻面對洛珞那誠懇的笑容,他只是略一猶豫,便同樣伸出手迎了過去:
“洛教授客氣了,我才是久聞你的大名。”
這話倒還真不是客氣,真要論起知名度,在全世界範圍內認識洛珞的人恐怕百倍於他,反倒是洛珞那句更像是對他的恭維。
“張書記在電話裡跟我說,您有些研究上的事想跟我當面聊聊,咱們書房詳談吧。”
……
洛珞和萬院士在書房相對而坐,助理端上兩杯熱茶。
因為今天提前得知萬院士要來的訊息,想到肯定要聊些機密的事,洛珞連家裡的阿姨都早早的藉故給放了個假,現在別說書房附近,整個別墅周圍都是真正意義上的自己人。
萬明遠坐在那張過分舒適的扶手椅裡,感覺脊椎有些僵硬。
他們兩個,一個是託卡馬克的學術帶頭人,一個是鐳射點火夸父工程的學術帶頭人,雖然同屬聚變領域,但……這還是頭一次見面。
他的目光最終定格在對面的年輕人身上。
洛珞,這位年僅24歲卻已手握改寫人類能源格局鑰匙的總設計師,平靜地回望著他,眼神裡沒有少年得志的張揚,只有一種近乎凝固的沉靜。
沉默蔓延了片刻,萬明遠最終還是選擇單刀直入,那是他這位老派學者處理複雜局面最直接的方式。
他輕輕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書房的寧靜。
“洛總設計師”
萬明遠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乾澀,又努力保持著學者的莊重:
“張書記給我播放了你在高能鐳射研究所那段…工作實錄,我看到了那十五天的資料軌跡,也看到了最終的試驗結果報告。”
他頓了頓:
“說實話,難以置信,或者說,理解上存在巨大的鴻溝。”
洛珞沒有打斷,只是微微調整了下坐姿,示意自己在傾聽。
萬明遠繼續說道:
“在east裝置上,我們傾注了二十年的心血,只為約束、穩定那高溫等離子體,每提高一毫秒的持續時間,都是無數人的汗水和無數次失敗換來的,可你的‘夸父’,走的是截然不同的路——磁箍縮慣性約束,一次精準的‘爆破’。”
他的手指在空中比劃了一下,像是在尋找最精準的表達:
“這背後的物理過程極其極端。壓縮、加熱、點火、能量的利用,環環相扣,任何一個環節的引數偏離設計值哪怕一丁點,整個反應就會崩潰,效率驟降,甚至根本點不著,更別提後續能量的提取利用了。”
他的目光銳利起來,直視著洛珞:
“張書記告訴我試驗成功了,q值大於1.0,能量沉積效率創了紀錄,但我清楚即便知道的成功結果是‘是什麼’,卻未必理解‘為什麼’,尤其涉及到最關鍵的核心控制引數和構型設計,我想問的是……”
萬明遠身體微微前傾:
“洛總,你是如何確定‘龍睛’靶丸結構那個精確幾何構型的?它的非對稱、多級微腔結構設計,與鐳射束排布相位差的匹配精度要求極高,甚至涉及到能量密度在空間和時間的極限分佈。”
“這些引數視窗如此狹窄,理論模型往往只能給出一個大致的範圍,實際偏差總是巨大,還有——”
他加重了語氣:
“你怎麼能確保能量注入後,壓縮的均勻性和穩定性達到那樣的高度?超熱電子的行為難以預測,能量沉積路徑極易紊亂,傳統模型在極端條件下總是失效的。”
萬明遠的聲音裡充滿了純粹的求知慾和深深的困惑:
“在east,我們用無數感測器的資料一點點修正模型,一點點除錯反饋,即便是我們預估最成功的狀態,離理想引數也差很遠。”
“你的‘龍睛’設計圖,那些構型、角度、材料配比細節,就像一個精準的預言。你是怎麼確定它們就是正確答案的?光靠反覆推演和‘感覺’?”
他顯然還記得當初洛珞對張雲超解釋方案來源時那番“思維層面嘗試”、“觸控出來”的說辭,雖因洛珞過往的奇蹟選擇相信,但作為頂尖物理學家,他深知這解釋無法滿足對細節機制的探究渴望。
這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也是張雲超無法回答的部分——那些只有設計者、親歷者才可能窺見的深層秘密。
在他看來,整個專案裡能解答他疑惑的,也就只有洛珞一個人了。
書房裡只聽得見萬明遠略顯急促的呼吸和遠處隱約的蟲鳴。
洛珞沉默了幾秒,似乎在衡量著措辭的邊界。
萬明遠的想法確實沒錯,礙於對專案內容的不瞭解,有些話即便張雲超對萬院士十分信任,但依舊不敢輕易說出口,更別說有些東西他自己都是一知半解了。
而專案上那些研究員甚至組長,保密性要求都頂到了頭,在基地連手機都別想用,更別說把專案內容講出來了。
也就是洛珞這個總師最特殊,不僅一個人兩部手機,甚至還能抽空出去拍個戲,參加個首映釋出會什麼的。
當然了,這還是源於組織上對他絕對的信任,他也確實有資格,根據自身的判斷適當的講述一些東西出來。
而之所以是根據他的判斷,而不是什麼條陳規定,當然是因為……不僅僅是夸父工程,目前華國整個對外的聚變工程上,洛珞的想法就是規定。
甚至連前兩天,他們在對iter那邊的合作內容反饋上,那邊擔任“託卡馬克等離子體基本理論與數值模擬研究”專案首席科學家王教授都親自跑來問他:
“那些資料是絕對不能向外透露的”
雖然east名義上也是國際熱核聚變實驗堆計劃的一份子,他們也參與到了iter之中,按理說需要互幫互助,互通有無。
但現在他們另闢蹊徑,透過鐳射點火走出了一條新的道路,要是指望他們真的同步技術給iter……除非他們瘋了。
不過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表面上的合作還是要維持的,只是哪些能說,不會給他們帶來實質上的幫助,哪些不能說,很容易讓人猜到些什麼……
至於這個界限怎麼確定?則是全看洛珞一個人的。
是的,整個界限都是他親手定下的,哪些能說哪些不能說,沒有人比他更有話語權。
所以,他沒有看那些複雜的圖紙,目光緩緩掃過窗外深邃的夜空,又落回萬明遠那張寫滿嚴肅求知的臉。
“萬院士”
洛珞的聲音依舊平穩:
“您說得對,‘龍睛’結構的每一個引數要求都極其苛刻,容差視窗確實狹窄到難以想象,傳統模型在計算微觀尺度的能量輸運時,尤其是在極端高溫高壓、時間尺度極短的狀態下,很多細節是被……簡化或忽略的。”
“比如,超熱電子的生成、輸運路徑,以及它們與其他粒子,甚至與激發態原子或離子的二次、多次相互作用,形成的複雜級聯效應——這在納秒乃至皮秒級的點火過程中,影響是決定性的。”
萬明遠眼神微凝,這說到了他所知道理論的痛點。
洛珞繼續說道:
“理論建模有它的侷限,當時的瓶頸在於,標準模型無法精確刻畫這些高度非線性的、發生在多種物理尺度耦合下的瞬態過程,我們缺少足夠強大的計算工具和方法來描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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