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微停頓,並沒有提及任何系統的存在,目光變得非常專注,彷彿在回憶一段純粹的智力跋涉:
“於是我換了一條路,我把整個問題……徹底拆解,回到最基礎的層面,從單個粒子在極端物理場中的動力學行為開始,嘗試重新搭建一個……更底層的、能夠同時刻畫多種粒子在超短時間、超高能量密度環境下相互作用的框架。”
“不去預設簡化條件,而是試圖讓模型本身去‘湧現’出那些關鍵的物理現象——比如,能量是如何在特定的構型和引數空間下,被有效地、集中地輸送到燃料中心觸發核反應的。”
洛珞看著萬明遠,沒有透露出具體的建模公式或計算方法,但給出了關鍵性的方向解釋:
“最終能突破,是因為在這個更底層的模型框架下,透過反覆調諧結構和排布方案,找到了能讓能量驅動力和流體力學壓縮力、以及粒子間的複雜碰撞阻尼效應在特定約束條件下達到一個微妙的動態平衡點。”
“這個平衡點確保了壓縮過程的相對均勻和穩定,實現了能量的最優耦合。當這個平衡點的引數被具體落實在‘龍睛’的結構上時,它就工作了,至於後續能量的利用效率……”
他微微頷首:
“高能鐳射擊靶瞬間產生巨大瞬時能量的順利傳遞和控制……是這次點火成功的基礎。”
萬明遠聽得非常專注,眉頭緊鎖,大腦飛速運轉著洛珞話語中的每一個資訊碎片。
他雖然沒有得到具體的公式,但洛珞描述的方向——這些概念就像一把把鑰匙,瞬間為他開啟了一扇新門縫。
“……所以,並非傳統模型錯了,而是它不夠‘深’。”
萬明遠幾乎是喃喃自語,眼神中的震驚和歎服再也無法掩飾:
“你強行用更高的計算維度,挖掘出了那些在標準簡化框架下被隱藏掉的細節?”
洛珞沒有直接回答這個隱含強烈讚美的反問,只是平靜地說:
“工程科學,很多時候就是克服現有模型的侷限,去接近物理允許的極限。”
他看向萬明遠:
“磁箍縮這條路,目前看來,是觸碰這個極限的一條可能路徑,雖然它起點很難。”
這句話,既是對萬明遠問題的回應,也像是對east路徑的一種委婉釋懷。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萬明遠靠在椅背上,長長地撥出一口氣,胸中積壓許久的巨大困惑似乎隨著這口氣散去了不少。
他看向洛珞的眼神變得無比複雜,有被震撼的無言,有豁然開朗的釋然,有對自己學派路徑被超越的一絲失落,但更多是一種對純粹智力高度和勇氣的深沉敬畏。
眼前這個年輕人的思維方式、解決難題的方式,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固有認知。
雖然洛珞確實努力,但那些問題背後真正的答案,更在於他那超出想象的、對複雜物理底層邏輯的洞穿能力。
他明白了,為什麼高層會如此信任這位年輕的“總設計師”。
書房內,沉默重新降臨,比之前多了一份理解和沉重。
只是對於託卡馬克的未來,萬明遠心中仍有疑問和不甘。
“洛總,那託卡馬克就完全沒有希望了嗎,在你看來東方超環的路……應該在哪?”
其實對於東方超環萬明遠已經不抱希望了。
就像張雲超說的那樣,當夸父工程試驗成功的那一刻起,所有其他的聚變裝置都在同一時間完成了他們的使命,最多就是為了節省經費,以後從主力研發,轉變為輔助裝置,一切為了輔助和配合夸父工程。
但技術無情人有情,他畢竟為之努力了二三十年,更是在幾年裡親自督建了東方超環裝置。
即便他們十分清楚,他們已經沒有方向了,起碼短時間內是這樣。
也許在遙遠的未來,當人們對聚變技術掌握的愈發精煉後,可能會發現穩態磁約束,託卡馬克……才是更加高效的聚變能源轉換方式。
但……他怕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且不說現在鐳射點火先看到了曙光,就連穩態磁約束這種所謂的有可能,也是他一個美好的希冀罷了。
實際上更大的可能恐怕是,鐳射點火——又快又好,能源轉化還高效,把他們的“老棒子”託卡馬克遠遠的甩到了後面。
如同21世紀的蒸汽機,無人問津。
不,蒸汽機起碼還引領了汽車時代大半個百年。
而託卡馬克起了什麼作用呢?恐怕只有做反面教材了。
“你的這個問題,我恐怕無能為力。”
萬院士的這個問題倒是絲毫不涉及機密問題,但……這個洛珞是真的回答不出來。
畢竟他在聚變工程上選擇的道路,可不是自己慧眼識珠,而是在【劇本遊戲】裡那臺完全還原的發動機裡,看到啥就模仿啥的寫下來了而已。
換句話說,那是未來人們在這個方向上選擇的道路,他只是一隻在長河裡奮力躍出水面的魚,提前看到了哪裡有暗礁,哪裡又是一片坦途罷了。
至於萬明遠說的託卡馬克……不好意思,完全沒看到。
所以,他就不貿然發表意見了。
而萬院士見狀也沒有太過意外,隔行如隔山,雖然都是聚變工程,但兩人擅長的領域確實相距甚遠。
他倒也不懷疑洛珞是不是在藏私。
且不說現在夸父工程已經成功,他們連試驗裝置都停工了,即便現在神兵天降,給了他最佳的方案路線,他也無力迴天。
畢竟充其量也就是一頓努力,然後重新趕上夸父那邊,繼續在同一起跑線上競爭。
也許這對他們整個專案來說是個很酷的事,但綜合考慮,華國這麼幹圖啥呢,畢竟聚變工程歸根結底是個商業性的能源轉換裝置。
既然是商業行為,那降本增效是自古不變的道理,上面沒理由讓他們繼續。
更何況,如果洛珞真的能給託卡馬克找到正確的方向,那他當初直接來東方超環不好嘛,何必費這個勁,從0開始去搞什麼夸父工程呢。
雖然這種從0開始的專案,一旦成功那成就感,確實不是那些幾代人積累才完成的專案可以媲美的。
但即便再狂傲的人,也不至於這麼給自己找罪受吧,這是得有多自傲,洛珞看上去怎麼也不是這種人。
所以,對方說不知道,那就是真的不知道。
萬明遠嘆了口氣,沒有再繼續糾結下去。
他之前確實很不甘心,努力了二十多年,到頭來被人用另外一種方案超車了。
這一刻他突然想起了那些同樣研究n-s方程幾十年的數學和物理學家們。
尤其是那些在強解上努力了那麼久的學者,突然有一天聽到了這個方向是錯的,已經被一個叫luoluo的東方學者直接走到頭了。
這感覺就像走在路邊沒招誰沒惹誰,突然被扇了個嘴巴一樣的無助。
如果這就讓你感到挫敗的話,那隻能說你難受的太早了。
因為用不了兩年,你剛費勁的換了個方向,滿懷信心的準備繼續研究下去時……你就會突然聽到另一個晴天霹靂——n-s方程的光滑性已經被證明了。
是的,還是那個叫luoluo的邪惡的東方學者乾的。
一連經受兩次打擊,這種絕望誰能懂?
他懂!!!
“我現在是真的很能理解,為什麼有人說,同為學者,跟你生在一個時代下,既是幸運也是悲哀了。”
萬明遠搖了搖頭有些苦笑著說道。
“哦?”
洛珞輕咦了一聲,這話他還是頭一次聽說。
“太陽的旁邊又怎麼能有星星的光芒,正是因為有你的存在,才使得不知道多少人的努力都顯得暗淡無光,可不就是一種悲哀嘛。”
萬明遠解釋道。
“您也這麼認為啊?”
聞言洛珞則是繼續追問道,他還真沒想到自己無意之間居然還真的給同行們,帶來了那麼大的壓力……甚至是打擊。
這可不是他的本意了。
“我?雖然也覺得二十年的努力付諸東流有些可悲,但覺得自己應該是幸運的吧。”
萬明遠有些感嘆的說著,因為此刻那些挫敗感都被一種更強烈的感受壓倒——他終於窺見了一個嶄新時代核心秘密的一角。
“畢竟,如果不是你的存在,也許我們這一代人,有生之年都未必能看到聚變之火點亮的那天,而且……看樣子還會有更多了不起的成果,在你的手中誕生。”
相比於這位洛教授取得的成果,他的年紀才是最重要的。
他才二十多歲,正是思維最活躍,最有創造力的時期。
未來的十幾年,二十年,不知道數學界、物理界還有多少難題會在他手中迎刃而解。
科技方面,又會因為他那天馬行空的思想,產生怎麼巨大的變化。
“只是可惜我年紀大了,不然真的和你生在一個時代就好了,華國有了你這個新生代力量,未來的五十年,可以好好的期盼下了。”
他看著對面平靜依舊的洛珞,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幸運”這個詞的含義。
並非洛珞幸運,而是他自己,能站在這個時代,看到華國乃至世界都在對方的智慧下產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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