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王世峰三兩口解決掉剩下的包子,也跟著站了起來,兩邊的司機隨即跟上,今天兩位領導都有各自的巡視任務。
……
中午時分,指控中心瀰漫著熟悉的輕微嗡鳴聲,顯示屏上覆雜的模型引數流淌著幽藍的光澤。
洛珞巡查完回來,剛一進門,還沒來得及脫下沾染著海風溼氣和泥土氣息的外套,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
王世峰正拿著圖紙站在中央控制檯前,臉上帶著一絲措手不及的侷促。
而在本該是他的位置上,正坐著兩個人影——張雲超書記,以及一位穿著考究夾克衫、面容威嚴但難掩疲憊的中年人。
“洛總師,巡視完了?”
張雲超率先站起身,聲音一如既往的沉穩,但眼底深處比平時多了幾縷沉甸甸的東西。
“嗯,剛回來,張書記怎麼親自過來了?”
洛珞脫下外套交給旁邊的助理,快步走到控制檯前,敏銳的目光在兩人臉上掃過。
時間正值傍晚換班間隙,指控中心工作人員不多,顯得格外安靜。
“我先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咱們能源局的梁敬仁局長。”
張雲超率先介紹道。
梁敬仁局長也跟著站起身,沒有寒暄,單刀直入,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
“洛珞同志你好,我們剛從bj開完最高層協調會,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找你,局面……已經徹底明朗化了。”
此話一出,洛珞瞬間恍然,他大概猜到這兩位領導今天的目的了。
梁敬仁停頓了一下,視線從洛珞身上移向整個指控大廳,壓低了聲音:
“我們,已經正式宣佈退出iter計劃。”
空氣彷彿凝固了一瞬,洛珞身後的王世峰下意識屏住了呼吸,這個訊息洛珞因為那場會議已經提前猜到了,但他可是一無所知。
要知道,在此之前他可是曾經參與到東方超環建設工程中的,自然對此十分清楚。
當時那麼費勁的加入的,建造東方超環又花了那麼多經費,這才幾年啊,說退就退了?
而另一邊,儘管洛珞對國際聚變領域的博弈心知肚明,也在內部機密通報中預見過這個可能,但當“退出”二字被能源局局長如此平靜又沉重地當面說出時,依舊有些驚訝。
領導很果斷啊,顯然他是清楚這件事是誰來負責的,無論是張雲超還是這位梁局長都沒有權利做這麼大的決定。
是的,他當然十分清楚這件事的始末了。
或者說,這次華方之所以敢於這麼果斷的退出,全是洛珞給他們的底氣。
雖然對於iter的程式他一知半解,之前也不算清楚退出前他們能得到什麼,退出後又會損失什麼。
但領導是十分清楚的。
因此在之前只問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那就是如果他們遭受到技術壟斷、人才壟斷甚至是進口材料壟斷,憑現有的技術和材料,能否完成最終的試驗堆點火。
然後就得到了洛珞肯定的回答。
人才和技術這兩點自然不用說,不是他自傲,他一個人就完全把這兩點全頂上了,至於材料……
且不說他們完全沒有依賴什麼大宗進口的材料,即便是有,單單是一個50兆瓦的試驗堆,怎麼著也不至於被掐住脖子。
這又不是像晶片一樣的高精尖產品,而且需求量巨大。
至於試驗堆點火成功以後,他們勢必要大量建造正式的聚變堆,那時候所需的大量材料……
對此他們就只有呵呵了,那時候就不是誰拿著材料卡他們脖子了,而是他們握著能源的未來,讓別人看他們的臉色了。
而相比於洛珞的驚訝,其他人才是真的震動不已,甚至有些擔心,退出iter這意味著什麼,指控中心核心心團隊的每個人都無比清楚。
“徹底?”
洛珞的聲音依舊聽不出什麼情緒起伏,只有眉頭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瞬。
“對,徹底退出。”
張雲超接過了話頭,這種事雖然不用大肆宣傳,但也沒有什麼保密的必要,尤其是在場的都是專案的骨幹人員。
畢竟國際新聞很快就會出來,全世界都會知道。
他的語氣裡帶著一種決絕後的疲憊和銳利並存的味道:
“美俄在iter會議上公開發難,拿黃澤島的‘不尋常動靜’做文章,試圖扣帽子、壓我們共享技術核心,交涉無果,底線被觸碰,上面……沒有猶豫。”
梁敬仁局長點點頭,目光重新聚焦在洛珞身上,那目光復雜無比,包含著對國家能源未來的憂慮,對眼前這位年輕總師的重託,還有一種沉重的、難以言說的背水一戰的決心。
“洛總”
梁敬仁鄭重的稱呼道:
“退出,是為了贏得更大的生存和發展空間,但也把我們逼到了懸崖邊上,沒有國際合作的幌子了,所有目光從今天起,只對準‘夸父工程’,只對準‘盤古堆’,它千萬不能失敗!”
他的語氣加重,每一個字都像沉甸甸的鉛塊落在洛珞的心頭:
“一旦失敗,不僅僅是專案本身幾十億、幾百億投資的泡影,還有過去幾年千千萬萬科研人員的心血付諸東流,以及我們的尊嚴。”
“國際上會說,‘看,他們果然不行’,‘不自量力是必然的結果’,這會成為別人笑柄,成為國際能源談判桌上我們永久的軟肋!”
“這關係到不只是科學,更是國家的臉面、民族的信心和未來幾十年的能源自主根基,我們,包括你在內,沒有任何退路了。”
指控中心裡落針可聞。
窗外的工程燈光映在洛珞平靜卻深邃的眼眸裡,他的目光掃過面前兩位肩負重任的官員,再環視了一圈這個凝聚著無數智慧與汗水的指控中心,最後定格在顯示屏上還在緩緩旋轉的“盤古堆”三維模型上。
“iter……本來就沒有提供給我們所需的關鍵技術壁壘突破。”
洛珞的聲音異常平靜,沒有激動,沒有惶恐,帶著一種近乎純粹理性的冷靜:
“它的存在與否,對我們最終點燃盤古堆沒有任何影響。”
他頓了頓,看向梁敬仁和張雲超:
“我知道你們壓力有多大,但壓力,從立項之初就存在,現在無非是推掉了舞臺之外的那層幕布,聚變點火這條路,依賴不了外人,能依靠的,只有我們自己的模型,自己的計算,還有——”
洛珞伸手指了指窗外燈火通明的工地,那裡,巨大的環形結構在吊臂下若隱若現:
“——這些磚塊、鋼筋、電纜、還有無數工人和技術員打磨出來的禺谷,退出iter,意味著我們節省了冗長的扯皮時間,更專注也更純粹了。”
“盤古堆點火成功的可能性,不會因此而降低半分,不……應該說無論是否退出,它都一定會成功。”
洛珞反倒寬慰起了兩人來,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對於盤古堆能夠點火成功的,最有信心的應該就是他本人了。
其他人的話,領導和張雲超肯定是相信他的,否則也不會果斷的做出決定。
至於這位梁局長……可能確實心裡沒底吧,因此才會在這種時候,還專門拉著張書記一同跑過來,就為了聽他怎麼說。
可見其內心是有些擔憂的。
因此最後一句話他說的十分肯定。
梁敬仁局長深深地看了洛珞一眼,洛珞的想法完全正確,他確實對洛珞遠沒有張雲超那麼瞭解,對這個聚變堆能否成功也缺乏足夠的信心。
但此刻,聽著年輕人話語中那股沉穩如山的自信,像一道無形的力量,稍稍緩解了他心中的那份焦灼。
張雲超也點了點頭,在一旁囑咐道:
“你心裡有底就好,但務必謹記,從現在起,我們輸不起任何一個環節,任何一點閃失,都可能被無限放大。”
他當然清楚洛珞的能力,他既然說沒問題,那就毋庸置疑。
但這件事太重大了,誰也沒法保證百分百的成功,在點火之前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因此他也沒有攔著這位老朋友。
如果來見一面洛珞能讓他心安的話,那就見好了。
現在看來,效果應該確實不錯。
“明白。”
洛珞簡短回應,依舊是那副自信十足的樣子。
他的語氣篤定,沒有豪言壯語,卻比任何口號都更有力量。
兩位領導交換了一個眼神,梁敬仁疲憊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幾不可察的緩和。
他們此行揹負著巨大的壓力而來,此刻,在這個海島上,在這個年輕總工程師身上,至少看到了一種足以支撐這份重擔的鎮定和鋒芒。
“有什麼困難,或者特殊需求,隨時直接找我,或者找張書記。”
梁敬仁最後叮囑道:
“夸父工程的優先順序……是絕對的。”
又交代了幾句安全保密和物資保障的問題,張雲超和梁敬仁才匆匆離去,他們的座駕很快便消失在通往基地外唯一道路的暮色中。
指控中心重新恢復了工作節奏的嗡鳴。
洛珞坐回自己的主控位,重新開啟了潮汐力修正引數的檔案。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本來就沒有什麼退路可言,聚變堆點火必須成功。
至於退出iter,也許在其他人看來是孤注一擲,但在他看來,最多是往牌桌上多放上一些籌碼。
結果無非就是贏很多,以及……贏得更多的區別。
雖然即便他們不退出,那幾方也別想指著那張廢紙一樣的協議書,逼迫他們把技術交出來,但好在還維持著起碼的體面,總歸是可以談談條件的。
但現在好了,徹底撕破臉把他們逼出來委員會。
也不知道,當盤古堆點火成功的那天,iter的幾個成員國會作何感想,是不是會後悔這個魯莽的決定呢。
不過他可不會有一點同理心,恰恰相反,這是他十分喜聞樂見的事,有趣的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