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隨著會議議程深入,這種壓力從技術層面向戰略層面蔓延,變得愈發赤裸裸。
連美俄雙方都能攜起手來,在這件事上,有了共同的目標。
本傑明·迪斯雷利說的很對,沒有永恆的朋友,也沒有永恆的敵人,只有永恆的利益。
在利益面前,就連本該作為裁判的iter組織也完全喪失了公允,甚至親自下場參與了起來。
……
一週後的協調委員會閉門會議上,氛圍降至冰點。
主持會議的iter總幹事格雷戈里奧將一份列印著數國代表簽名的檔案推向張濤,語氣帶著“善意”的沉重:
“張團長,我們希望明確一點:作為iter框架內的主要夥伴國及受益者,維持技術路線透明度與合作互信,尤其是涉及可能顛覆現有技術方向的重大突破時,是成員國的基本義務。”
“貴國在黃澤島的工程,其進展速度和保密層級,已經引發了廣泛的、合理的焦慮,這可能導致其他成員國重新評估繼續投入巨大資源的合理性。”
威爾斯推了推眼鏡,冷冰冰地補充:
“總幹事的意思很明確,共享聚變工程的基礎原理和階段性成果,或者提供開放、可查證的技術路徑說明,是重塑互信的唯一方式。”
“否則,其他成員國不得不考慮……暫停後續核心部件的資金注入和實物貢獻,畢竟,在一條完全未知且封閉的岔路上投入,風險過於不明。”
檔案條款下隱藏的“核彈”終於引爆——利用華國在iter框架內獲取的技術紅利和話語權進行要挾。
威脅清晰而沉重,意思十分明顯,要麼你們就交技術,要麼就出錢出力養別人家孩子,看著自己新生的“太陽”被孤立封鎖。
總之,後續你們要是還想再透過iter這臺全球最大的超導託卡馬克裝置,獲取什麼先進的成果,就得乖乖聽話。
否則,就別怪我們把你踢出去。
要知道,華國在03年開始跟iter專案組協商,一直到2006年才簽訂了合約,正式加入。
作為七大成員國之一,華方對於iter的貢獻其實並不大,主要是承擔12個採購包,如磁體支撐、校正場線圈、包層第一壁等。
80%的試驗材料投入,以及20%的資金投入,在整個投資佔比中也就是百分之十。
但華方技術基礎薄弱,iter是獲取國際尖端技術的最重要渠道,所以過往的華國內部聚變研發預算都是高度傾斜iter專項。
在他們看來,華國肯定十分珍惜這個他們來之不易的iter成員國名額,更依賴這份共享的技術。
所以,十分放心的在這裡等待著華國的妥協。
看美方那個篤定的樣子,似乎已經在盤算,稍後怎麼能獨自分享這個技術,起碼也要打個時間差才行。
會議室死寂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華國代表團的臉上。
張濤看著那份措辭“公允”卻滿紙脅迫的檔案,腦海裡呈現的卻並不只是眼前的畫面,更多的則是迴盪著,之前他和領導的代表鄭秘書,張書記、以及那位神秘的洛總設計師,一同進行的一場電話會議。
會議規格十分的高,內容更是絕密,甚至連他這個負責國際熱核聚變工程的團長,在此之前都對此一無所知。
也許是其他幾方的過分行徑,引發了上面的關注,這才讓洛總將夸父工程專案進度給他透露了一二。
而就是這點內容,就讓他心裡掀起了渲染大波。
雖然在此之前,他跟上面彙報時,得到了也一直都是組織上不慌不忙的回覆,即便是多方聯合施壓,也一直是穩住泰山。
他之前還只是一知半解,有些許猜測。
但這次,他終於知道為什麼上面這麼不著急了。
聽著洛總的簡單陳述,他的呼吸都變得有些急促起來,原來他們的底氣居然在這啊。
隨後,鄭秘書又向他傳達了,對於此事華國的最終態度,徹底讓他放下心來。
至於現在……
只見他緩緩從座椅上站起身。
他沒有再看任何一位代表,沉穩的目光掃過會議桌盡頭懸掛的象徵人類合作逐日夢想的iter徽標,聲音不大,卻彷彿帶著物理意義上的重量,足以碾碎所有的虛偽與算計:
“我國參與iter的初衷,是共逐清潔能源之夢,我們遵守章程,共享知識,承擔義務,但夢想,不能以主權與尊嚴為交易,技術進步也絕無義務在脅迫下拱手相讓。”
他沒有給對方絲毫回神的空隙,聲音沉穩如山,卻穿透牆壁:
“儘管我們是秉持著友好互助的心,希望同各位一起在這條路上努力,但我國也有一句古話,‘道不同不相為謀’。”
“聚變之光,人類必需,縱有千難萬阻,前路也非只iter一道。”
“貴方口中‘合理的焦慮’,其根源不過是你們落後的步伐跟不上我們開拓的方向,與其費盡心機覬覦他人成果,不如潛心提升自己。”
張濤抬起頭,目光如炬:
“基於貴方對合作精神和基本準則的嚴重違背,並企圖以終止合作為由進行技術脅迫……我方代表團正式宣佈:退出iter計劃。”
格雷戈里奧臉色煞白,威爾遜的眼鏡滑到了鼻樑骨上,薩夫羅諾夫僵在了座位裡。
這是什麼意思?退出?直接掀桌子了?!
誰也沒能想到,h國的態度竟然如此決絕!
“轟!”
此話一出,會議室瞬間炸開了鍋!驚呼與質疑聲幾乎掀翻屋頂!
而張濤則不再理會身後爆發的混亂和驚疑的喧囂聲。
他率領h方的代表團成員,在一片驚疑的目光中,昂首闊步地走出了會議室,隨著大門在他們身後轟然關上,將嘈雜隔斷,也如同斬斷最後一道枷鎖。
而另一邊,隨著h方的退場,會議室裡一片短暫的死寂。
剛剛還充斥著指控、脅迫和z治交鋒的空氣,現在只剩下一種空洞的勝利感,以及一股難以名狀的……冷意。
美國代表約翰遜·菲斯克站在原地,沒有立刻坐回席位。
他目光深邃,望著張濤一行人在厚重門扉後消失的方向,眉宇間,並沒有預想中拔除眼中釘的暢快,反而堆積著一層疑慮的陰雲。
“我們成功了,約翰遜。”
旁邊的副代表,羅伯特,低聲說道,語氣帶著一絲如釋重負:
“他們自己選擇了離開,以後,iter的所有進展,所有的核心資料,所有的經驗成果,都和他們無關了,我們清除了一個最大的不確定性因素和潛在的……威脅。”
羅伯特的聲音帶著肯定,試圖為這次行動蓋棺定論。
按常理確是如此,將華國這樣一個重要的技術貢獻國、同時也是最強勁的競爭對手逐出核心圈子,斷絕其獲取國際頂尖聚變研究成果的渠道,怎麼看都應該是美俄和歐洲陣營的一大勝利。
從此,華國只能閉門造車,而世界聚變的聖盃——可控核聚變——似乎離主導國們又近了一步。
約翰遜從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算是回應。
他轉過身,踱回自己的座位,目光掃過眼前攤開的衛星照片和情報摘要——那些清晰顯示舟山群島黃澤島上巨型混凝土基座、高聳塔吊和嚴格安保圈的照片。
“成功?”
約翰遜緩緩坐了下來:
“羅伯特,我總覺得……他們離場時的那種平靜有些不對勁,一點不像是被我們逼入絕境後羞憤退場的樣子。”
羅伯特愣了愣,回憶了一下。
確實,張濤的宣佈退出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和辯解的拖沓,更沒有想象中的沮喪或憤怒。
他們走得異常乾脆,毫不猶豫。
“他們解釋east核心試驗暫停的理由”
約翰遜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分析者特有的警覺:
“說是因為科研經費最佳化評估與結構調整。”
他冷笑了一下:
“誰都知道萬明遠和他的east在華國核聚變界的地位和投入,凍結試驗?而且是無限期暫停?為了什麼去最佳化?調整到哪裡去?”
他看向羅伯特:
“答案,不就正在這裡嗎?”
約翰遜的腦中飛快閃過更隱秘的、未被寫在公開報告裡的情報碎片:
“我們利用east停擺和黃澤島工程作為發難的契機,逼他們共享技術或者退出,這步棋看似漂亮。”
約翰遜的語速越來越慢,像是在梳理一團亂麻。
“我們成功地將他們排除在了iter的核心圈外,斷絕了未來分享我們集體智慧果實的渠道,這很好,是他們活該……可是,羅伯特……”
他抬起頭,藍色的眼眸深處閃爍著一種極深的不安。
“我們假設的前提是,他們需要iter,需要iter的知識共享、技術支援、國際協作來發展自己的聚變技術,我們切斷這條路徑,就能嚴重遲滯、甚至扼殺他們的聚變計劃。”
約翰遜的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彷彿在向自己確認一個可怕的可能。
“但……如果他們並不需要呢?”
“羅伯特,我感覺我們一定漏掉了什麼關鍵的東西……”
約翰遜喃喃自語,視線重新投向那扇緊閉的大門,彷彿能穿透門板,看到張濤昂然離去的背影。
“那份異常的鐳射訊號……east的無限期凍結……還有華國退出時那不同尋常的乾脆……”
勝利的快感早已如潮水般褪去。
一種對未知的恐懼,如同會議室角落的陰影,正悄然瀰漫上來,一點點啃噬著約翰遜·菲斯克的心。
他的直覺告訴他:蛇雖被趕走了,但沒人看清它褪下的蛇皮之下,究竟孕育著怎樣一個更恐怖的怪物。
華國這艘大船,正悄無聲息地轉向,駛向一片他們無法窺見、更無法追趕的海域,留下iter這艘看似龐大的旗艦,在迷霧中鳴著孤獨的汽笛。
驅逐?也許,恰恰是放虎歸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