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聲音微沉,“我在想,這江湖匪寇,與山間瘋長的野草何異?
我等俠士,是否就該如那農人,當行‘秋收’之事,以殺伐剪除蕪雜,方能保良田安寧?
而善後立規,又如‘冬藏’,為來年積蓄生機。”
他死死盯著風清揚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道:“如此想來,殺戮與守護,竟似是一體兩面,皆是順天應人……
太師叔,弟子這般想法,是不是已經墮入魔道了?”
風清揚的動作終於停了下來。
他將酒罈放下,用一種審視的目光,重新打量著眼前的這個年輕人。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道經》有云,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你覺得,這是何意?”
葉昀答道:“天道無情,視萬物為平等。聖人亦然,不偏愛任何人。”
“狗屁不通!”風清揚罵道,“你的劍,殺了匪寇,救了村民。請問,你的劍是善是惡?”
“劍本無物,善惡在人。”
“那你的心,是善是惡?”風清[揚]追問。
這一問,直指核心。
葉昀沉默了。
風清揚冷笑一聲:“你之所以困惑,之所以覺得戾氣纏身。
是因為你還在為自己的殺戮,尋找一個‘正當’的理由!
你還在用‘善惡’這兩個字,來束縛你的劍,束縛你的心!
心有掛礙,劍如何能純粹?”
他隨手摺下一根松枝,信手一揮。
“你看這崖邊孤松,歷經百年風霜,茁壯成長,此為‘生’。
可它的根,卻要扎破岩石,絞殺周圍的雜草,汲取養分,此為‘殺’。
生與殺,本就是一體兩面,這便是道法自然!”
話音未落,風清揚手中的松枝化作一道殘影,毫無徵兆地刺向葉昀的眉心。
這一劍,快到極致,帶著一股決絕的殺意。
葉昀瞳孔驟縮,下意識地便要運起紫霞神功閃避。
可就在劍尖即將觸及他面板的剎那,風清揚手腕一轉,那股凌厲的殺意瞬間消散。
松枝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輕輕點在了葉昀的“青冥劍”劍脊之上。
“叮”的一聲脆響。
一股柔和卻又無比精純的力道傳來,葉昀只覺得一股全新的劍意感悟湧入腦海。
殺,是為了更好的生!
破而後立,不外如是!
風清揚收回松枝,負手而立,眼神深邃如夜空。
“你真正怕的,不是墮入魔道。你怕的,是你自己。”
他一語道破了葉昀最深的恐懼。
“你怕自己享受殺戮,怕自己變成一個殺人如麻的魔頭。
所以你用‘行俠仗義’、‘順天應人’這些大道理來包裝它,說服自己。
小子!這不叫悟道,叫自欺欺人!”
“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
你幾時見過江河之水,在奔流入海之前,還要思考自己會不會淹死螞蟻,沖垮田埂?”
“你的心,就是你的‘勢’!
當你不再思考何為善、何為惡,而是純粹、堅定地去做你認為‘該做’的事時。
你的劍,才算真正的‘無滯’!”
說完,他提起那壇喝了一半的“醉雲仙”,身影一晃。
便融入了崖邊的黑暗之中,只留下一陣心滿意足的笑聲,在山谷裡飄蕩。
“好酒!剩下的,老夫便笑納了!”
崖頂之上,只剩下葉昀一人。
他持劍而立,閉目沉思。
風清揚的每一句話,都如同一道驚雷,在他心中炸響。
是啊,我怕的,到底是什麼?
我怕的,不過是那個享受殺戮的自己。
可那又如何?
我心,即是天心!我意,即是天意!
念頭通達的瞬間,他丹田內的紫霞內力,如同決堤的江河,轟然運轉起來。
周身不自覺地散發出一層淡淡的紫光,整個人進入了一種與天地交融的玄妙狀態。
眼中的迷茫、恐懼、掙扎,在這一刻盡數化去,只剩下前所未有的清明與堅定。
就在這時,一個帶著哭腔的、焦急的聲音從山道下傳來。
“哥!”
嶽靈珊終究是按捺不住,提著裙襬,跌跌撞撞地跑了上來。
她看到的,是兄長從未有過的模樣。
他站在崖邊,月光披在他的身上,周身籠罩著一層淡淡的紫芒。
整個人彷彿不是站在那裡,而是與整座華山,整片夜空,融為了一體。
那股氣勢,讓她不敢靠近,只能在幾步外,小聲地。
“哥……你……你沒事吧?那個老……老偷,他沒欺負你吧?”
葉昀從頓悟中回過神來,所有的氣機在一瞬間收斂得乾乾淨淨,又變回了那個溫和的兄長。
他回頭,對著妹妹露出了一個如同撥雲見日般的笑容。
“我沒事。”
“我只是……找到了我的路。”
他走到妹妹面前,伸出手,習慣性地揉了揉她的頭髮,然後故作嚴肅地補充道:
“還有,下次再敢跟蹤我,我就把你那份‘醉雲仙’,全餵給六子。”
“啊?不要!”
嶽靈珊吐了吐舌頭,立刻抱住兄長的胳膊開始撒嬌。
之前的擔憂和不安,頃刻間煙消雲散。
兄妹二人並肩站在崖邊,看著東方天際,一抹魚肚白正緩緩亮起。
天,終於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