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萬萬沒想到,父親對自己的嚴苛冷漠竟然是為了防止兩個兒子手足相殘,防止自己因為受恩寵而生出不臣之心。而自己卻一直誤以為是父親單純的不喜歡甚至是因為母親難產而厭惡自己,想想這是多麼的幼稚可笑!
這些年來,在父親的心裡,這何嘗不是一種無奈和痛心!
“父王,兒臣明白,兒臣從來都沒有怪過父王。”言慎閉上雙眼,痛苦的搖了搖頭。
“慎兒,我死後,你要時刻謹記,我弈國的列祖列宗從來都沒有安於自保,貪圖享樂,歷代先王的宏圖大願更是未敢一日忘記,”弈王頓了頓,轉過頭去,雙眼怔怔的盯著床頂的帷幔,緩緩的吐出幾個字:“止戈終亂,匡定天下!”
言慎一怔,似乎一時間沒能明白“匡定天下”這四個字的含義,然而很快他便心底一震,連瞳孔都不自覺的放大了。
“還有,你記住,”弈王木然的繼續開口,只是氣息已經越來越微弱:“武將為君刃,文臣為君犬,內不安則外亂必不克。門閥士族是弈國潛在的危險,這些士族大家經營了上百年,勢力龐大而複雜,你必須徐徐圖之,不要衝動更不能掉以輕心。”
“先王與我跟他們鬥了這麼多年,也不曾將他們壓下去,甘摯此人,因循守舊,泥古不化,已經不再適合當今天下的局勢了,千萬不要讓他掌控權柄。然而他位高權重,身份尊崇,偏偏資歷又極老,影響極大,就連為父都不敢直接與其衝突,你的話就更不用說了。所以你必須要耐住性子,在沒有絕對的把握前,萬不可輕舉妄動。”
“另外,我已經給你物色了一批可造之才,沐淵、葉九仁、姬辛陽等這些人,都有經世之才而且忠直可靠,但是為父一直都是用而不升,為的就是將來留給你來提拔,這樣他們就會對你感恩戴德,就成了你自己的班底了,明白嗎?咳咳……”弈王不可自抑的又是一通咳嗽,胸膛劇烈的起伏著,彷彿在用盡全身力氣呼吸著每一口空氣。
“還有,武將之中,明浮遠最具帥才,他父親於我也有救命之恩,此人可倚為心腹,而康彧、內史燾這些人,以及北境三地的鎮關將軍,也全都是不可多得的良將,可以委以重任,烈陽關龍概雖然作戰勇猛,忠心耿耿,但其本身並不適合掌一軍之印,這些你都需要量才適用,記住了嗎?”
言慎認真的點了點頭,他明白這是父親對他最後的教誨。
交代完這一切,弈王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臉色竟迴光返照般的出現了難得的紅潤,他不捨的望著床頭淚眼婆娑的言慎說道:“該說的都說完了,出去吧,都出去,讓為父一個人呆會。你母親一個人在那邊等了我這麼多年,為父也是時候該去找她了,等見到了她,我會跟她說,我們的孩子是有多麼多麼的優秀,你母親聽了一定會很高興。”
聽著父親最後的訣別,言慎死死的咬住牙齒,可眼淚偏是止不住的大滴大滴的滾落。
他靜靜的站起身來,為父親蓋好錦被,爾後深深的看了一眼乾枯衰朽的弈王,轉身便出了寢宮並輕輕的關上了房門。
安靜的房間裡,弈王眼神渙散的看著四周,似乎要把這塵世間最後的記憶帶走。
忽然,耳內傳來一陣嗡嗡的耳鳴聲,恍然間,弈王彷彿看到了一名淺笑嫣然的清麗女子正站在床頭衝著他微笑。
女子的笑容是那樣的美麗婉約,目光又是那樣的溫柔繾綣,她飄然的走上前,伸出白玉般的青蔥手指輕輕的撫摸著他乾癟蒼老的臉頰,就像曾經的她躺在他懷裡那樣。
弈王灰暗渾濁的雙眼猛然迸發出一抹亮光,他顫抖著,掙扎著,想要伸出手去緊緊抓住那一抹倩影,可就在他乾瘦的手指即將觸碰到女子的衣角時,無力支撐的手臂終究還是重重的垂落了下去。
“蟬兒,我來了……”乾裂的雙唇扯開一抹溫柔的笑意,喉管中喊出最後的名字,隨後緩緩的閉上了雙眼。
“在下言衡,敢問姑娘芳名?”
“小女李銜蟬。”
那一年,滿城花開,青年輕裝出宮,踏春而遊,於桃花林中偶遇一嗅花少女,從此,情根深種,一眼終生。
庚午年九月,弈王言衡溘然薨逝,舉國素縞,河山嗚泣,百官扶柩,葬於泉陵。其在位二十二年,物阜民豐,國家安定,因而入宗廟尊諡為“康”,後世稱之為弈康王。
同年十月,世子言慎於靈前即位,弈國迎來了它新一代的君主,也翻開了它最嶄新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