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舍

第70章 黑唐鈞

三人目送商爵老爺爺步履蹣跚地離開,迷霧阻攔了眾人的視線,商爵很快就消失在迷霧之中。

“這商老爺子……是不是已經老糊塗了?”醫生撓了撓頭,找了個合適的措辭來形容商爵的老年痴呆症。

“爵,酒器也。前有流,後有尾,中為杯,一側有鋬,下有三足。”唐鈞抑揚頓挫地說了一大串,在最後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三足?爵?商爵?商朝的爵?”醫生呆呆地重複著,一句比一句不敢置信。真的不會是他想的那樣吧?“商爺爺一直掛念著他丟失的那條腿,他說他只要找到腿,就可以永遠沉睡了。”

晉布遙望著商爵離開的方向,深深地嘆了口氣。

醫生看了眼晉布,後者披散的頭髮太長,根本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也不知他的這聲嘆息之中包含著的,是遺憾還是羨慕。

“商爵那腿,也不知是真丟還是假丟。”唐鈞不冷不熱地扔下這句,轉身繼續前行。聽見晉布身上叮噹作響的玉佩聲也隨之響起,醫生也趕緊收回目光,連忙跟上他們。商爵……商朝的青銅爵?這雲象冢裡都是古董的精魄……看他們的姓氏,都是以

朝代來命名的嗎?那唐鈞和這晉布,又是唐朝和晉朝的什麼古董呢?鈞……千鈞一髮

的鈞?布……就是晉布身上穿的那種紫布袍嗎?

醫生心底的疑問一個接一個地冒泡,想開口問,又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迷霧在不知不覺間越發濃密了起來,能見度也越來越低,甚至把手舉在眼前,才能勉強看清五根手指。

醫生停下了腳步,因為他發現,自己竟然已經聽不見晉布身上傳來的玉佩聲了。迷霧遮住了所有的視線,醫生一步也不敢動,因為他無法分辨應該朝哪個方向而行。忽然間,一道火光破開他眼前的迷霧,那刺眼的光芒,讓他下意識地閉上了雙眼。

【肆】

唐鈞被深紅色的火光包圍著,火苗貪婪地舔舐著他的全身,熾熱的高溫籠罩,卻並沒有讓他有絲毫驚慌失措,反而有種深切的懷念。

是的,他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浴火而生。

在許多許多年前,他和其他兄弟姐妹一樣,都是在泥土之中誕生,在匠人的雙手中塑形,在烈火中燒製。

只是他的存在,是個意外。“瓷器並非玩具,豈可任你隨意塗抹釉料?”“父親,為何不可?孩兒只是又添了一色釉料……”

“兩種釉料因色不同,成分不同,被火燒灼膨脹與冷卻之速亦不同!被你塗抹的瓷器,必將破裂!”

“……孩兒不信!”“哼,你且等著。”

熟悉的對話在耳畔響起,一如當年。那時初生靈智的他根本聽不懂,並不知道自己是不被期待而生的。

那負責的工匠把頭也並非浪費柴火教訓他的兒子,在這一窯瓷器之中,大部分都是正常燒製的,被那少年塗抹了兩層釉料的瓷器,也不過數個。

那時候的他剛有初生的意志,忍受著身體四處傳來的撕裂感,聽著周圍傳來噼啪的碎裂聲,並不知道這些聲音是他的兄弟姐妹們瀕死的哀鳴。

那日,窯中的爐火燒了一晝夜,火焰從深紅色到亮紅色,一路升溫到了橘紅色、

橙黃色……再到熄滅,窯內的溫度自然下降。簡單而虔誠的開窯儀式後,窯門被敲開,窯磚被一塊塊卸下,隨後,他聽到了一聲驚呼。

他是一隻花口杯,黑色的底釉之上,有一圈月白色的斑塊,在斑塊之上又影影綽綽地閃耀著天藍色斑紋,斑塊和斑紋的形狀並不規則也不對稱,就像是頑童隨意一抹,卻有種天然去雕飾的飄逸之感。

他,成了一件稀世珍品。

有人稱,混合釉料入窯焙燒後,產生了出乎意料的顏色,這種沒有辦法進行人為控制的現象,被稱為窯變。

工匠把頭和他兒子無論再燒多少件混合釉料的瓷器,也都無法重複上一次的成功。他在工匠把頭的手中度過了很長時間,後來,在一個富商的重金之下,他被裝進了錦盒,離開了窯廠。

又經過了若干年,朝代更迭,他的存在也不再是唯一的孤品。

心靈手巧的匠人們,一次次改良了技術,做出了一件又一件跟他類似的瓷器,顏色更加瑰麗動人,有黑釉金斑、白釉藍斑、青釉紫斑或紅斑等等,色彩變幻莫測,沒有一件器具相同。

這種瓷器,被命名為“鈞”。

而他,因為誕生在唐朝,是宋朝鈞瓷的鼻祖,便被稱為唐鈞,而又因為杯身黝黑,也叫黑唐鈞。

“縱有家財萬貫,不如鈞瓷一件”“鈞瓷無對,窯變無雙”“黃金有價鈞無價”“雅堂無鈞,不可誇富”“入窯一色,出窯萬彩”……鈞瓷被世人所追捧,而他唐鈞則深藏在富商的倉庫之中,許多許多年後才被其後人發現,輾轉多人之手,最後被送給了一名戰功赫赫的將軍。

那名將軍視他如珍寶,愛不釋手,每天都要拿出來把玩,甚至還會大擺筵席,跟朋友們炫耀他的存在。

幻象中賓客滿堂,嬉笑熱鬧。唐鈞站在火焰之中,冷冷地盯著這個畫面,表情冷漠。這時,他耳邊忽然傳來了一聲讚歎。

“這名將軍,看來是真的很喜歡這隻杯子啊!”

唐鈞轉過頭去,看到之前碰到的那名青年也站在他身邊,心中微微稱奇。但他也並不表露出來,只是嘲諷地勾了勾唇角,淡淡道:“你且往下看。”

醫生眨了眨眼,偷偷用手摸了摸身周感受不到任何溫度的火焰。他一醒過來就發現眼前在放紀錄片,好像是講一隻黑色瓷杯的誕生,正看得津津有味,就發現唐鈞也在這裡。

幻象又換了個畫面,那名將軍正在把玩著那隻黑色的瓷杯,著迷地在陽光下看著那月白色斑塊上的天藍色斑紋漸變光澤,嘖嘖稱奇。

忽然一不小心,那隻黑色瓷杯從將軍的指間滑落。還好這將軍身手矯捷,電光石火之間,一個彎腰,在杯子落地之前伸手一把撈住,避免了慘劇的發生。

“呼,好險!”醫生彷彿身在現場,也跟著揪心了一下。唐鈞發出一聲冷哼。

醫生還沒來得及問他到底怎麼了,順著他的視線,看到那名將軍怒目圓睜,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盯著手中的黑色瓷杯目不轉睛。

也是,連他剛才都被嚇了一跳呢,更別提這主人了。

醫生剛感慨地撫了撫受到驚嚇的小胸口,就震驚地看到那名將軍舉起手中的黑色瓷杯,毫不留情地把它摔向地面。

“啪!”瓷杯在瞬間便成了碎片,散落一地。

陽光照在碎片之上,連那天藍色的漸變斑紋,彷彿都閃爍著不敢置信的光芒。“這……這將軍瘋了嗎?”醫生跳腳惋惜,剛才是快要掉地上了,但不是接住了

嗎?怎麼還上杆子把杯子摔碎啊?

“呵呵,他就是這樣陰晴不定之人,可惜可憐吾被窯火千錘百煉之身,竟斷送此人之手……”唐鈞驟然之間見到這麼多年來在心頭一直揮之不去的景象,一時控制不住心神。周圍的火焰宛如感應到了他的心情,一下子從深紅色升到亮紅色,再到橘紅色。

縱使感受不到火焰的溫度在升高,醫生一樣也能從火焰的顏色變化之中發現唐鈞精神的不正常。

原來如此,這裡是雲象冢,是古董的墳墓。而面前這位少年唐鈞,本體應該就是那名將軍手中的黑色花口杯!就是黑唐鈞!

怪不得這少年身上都是裂紋傷痕,原來竟是瓷器破損的痕跡!

醫生不知道自己為何被捲入了唐鈞的回憶幻象,但也知之前商爵老爺爺警告他們不要再深入迷霧,恐怕也是怕他們陷入心魔而再也走不出去了。

那些去往山頂的古董精魄們,到底是真的走出了雲象冢,還是永遠留在了這片迷

霧之中?

醫生來不及細思,眼見著身周的火焰顏色已經從亮橘色變成了亮黃色,連唐鈞的雙眼都被火焰映照成了金色,醫生趕緊指著幻象,提高了聲音道:“你看!將軍他好像在說什麼!”

唐鈞彷彿快要失去了理智,但被醫生如此提醒,卻也還下意識地轉動了目光,看向幻象。

此時,幻象中的將軍揹負著雙手,低聲喃喃自語道:“想我戎馬一生,出生入死,數次在生死邊緣掙扎而過,從未怕過。

“如今,為何會因為這樣一隻小小的杯子就駭成這樣?“呵呵,吾一世英名,豈能因此而廢!“本以為是吾把玩著此杯,卻不承想,反是此杯把玩著吾也!”

醫生翻了個白眼,這將軍的邏輯真心感人,這原因讓唐鈞聽了,還不如不聽呢!果然,身周的火焰驟然大漲,逐漸朝幻象蔓延而去。火焰的顏色也從金色、淺黃

色一路升溫到了白色,眼看著這白色火焰即將吞噬一切,淹沒整個幻象。

這不用猜,也知道情況不妙啊!醫生飛快地轉動頭腦,嘴上不停歇地追問道:“唐鈞,唐鈞你是不是不甘心?你是不是怨恨著他?你是不是想要問他為什麼?”

“為何……為何吾會遇到如此之事……”在一片幾乎看不到任何事物的亮白色火焰之中,唐鈞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了出來。

醫生偷偷鬆了口氣,能溝通就還有救。

他定了定神,亮白色的火焰幾近銀白色,晃得他眼睛都有些疼,受不了地眯了起來。不過,這亮白色的環境,倒是跟他工作的環境很相似,醫生莫名地找到了一種熟悉感。

是了,某種程度上來說,唐鈞其實跟他之前遇到過的病人,沒有什麼區別。

醫生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鎮定冷靜,他緩緩勸道:“唐鈞,這其實都是天災人禍。你們沒法選擇自己的主人,就如同病人也沒法選擇自己不得絕症一樣……這都是無法解釋的……”

醫生越說越覺得言語蒼白,他在醫院見慣了生老病死,但在每次面對時,依然都會覺得無能為力。說什麼臨終關懷,但實際上,除了病人自己,沒有人能感同身受。

醫生嘆了口氣,看著幻象之中那縱然是嘴硬說了一番說辭,但卻依然面色凝重的將軍,腦海中閃過一個人曾經說過的一句話。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醫生一字一句地重複著,腦袋像是針扎般的痛。

是誰?是誰曾經對他說過這句話?一個身影,呼之欲出。“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唐鈞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從炫白色的火焰之中傳來,這句佛偈被他翻來覆去地念了許多許多遍,越念越釋然。

醫生忽然理解了將軍的心情。

將軍是太喜愛唐鈞了,喜愛到心神都為之動搖。但將軍卻沒有認識到這種喜愛是美好的感情,反而因為太喜愛唐鈞而為對方的安危所束縛,覺得這是被困住的感情。

可是,“無憂亦無怖”之後呢?將軍會覺得自己自由了嗎?還是會為自己的決定而後悔呢?

“竟然如此,原來如此,吾竟釋然矣。”唐鈞的聲音變得舒緩起來。

醫生卻覺得心情沉重,唐鈞未免也太過可憐了,一直以來執著的也只不過是一個緣由。

“話說起來,好像一直都未曾問起你的姓名,你是何物?”唐鈞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忽近忽遠。

“啊?我不是古董,都說了我是人。”醫生無奈地撇了撇嘴。“你不是古董?那你是如何來到此地的?”“具體什麼原因我也說不清。”“呵,你果然是那守冢人……”

醫生想起唐鈞對守冢人刻骨的仇恨,連忙瘋狂擺手。但唐鈞卻是一副篤定的語氣,但言語間卻再無對守冢人的敵意。

炫白色的火焰吞噬了幻象之中還在低頭盯著地上碎片的將軍,只留下散落一地的黑唐鈞碎片。

“謝謝你,守冢人。”

還未等醫生再次辯解,那一地的黑唐鈞碎片之中,有一縷微微的光暈一閃而過,最終歸於死寂。那些碎片再也沒有光瑩之感,連其中最絢爛的天藍色微光,也都黯淡

了下來。

黑唐鈞碎片下方的沙土無風自動,緩緩地出現了一個淺坑,把這些碎片埋在了沙土之下。

一陣風吹過,吹散了包圍著醫生的炫白色火焰。

醫生眨了眨眼睛,適應了一下忽然暗下來的環境,這才往身周看去。

迷霧比起方才淡了許多,還能看得出四周還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但在遠處雲霧繚繞之間,依稀可見一處高聳入雲的石碑。

那一定就是雲象冢的山頂。

醫生看著四周,迷霧之中,一個人影都不見,也聽不到晉布那清脆的玉佩聲。感覺像是做了一場夢。

但他卻在心底裡知道,唐鈞已經不在了。

醫生低頭看著地下已經看不出任何掩埋痕跡的土地,默默地為唐鈞哀悼了一會兒,重新朝雲象冢山頂的方向前進。

今天的雲象冢,依然如往常般死寂無聲。

【伍】

陸子岡在啞舍中看店,把舊茶倒掉打算沏壺新茶。

湯遠帶著老闆和醫生去了天光墟,一會兒應該也就回來了。陸子岡坐在櫃檯前,一邊等著水燒開,一邊掏出手機翻看今天的考古新聞。

“近日,在建中的南京地鐵六號線二期,發現了一處明朝古墓。為保護遺址與文物,地鐵六號線二期或將改線……”

陸子岡手指往下一滑,發現新聞中所說的古墓應是一名將軍的墓,陪葬在棺槨之中的除了將軍的佩刀,還有一隻花口杯。

陸子岡忍不住好奇地點開了圖片,發現怪不得那將軍會如此喜愛。這是一隻黑唐鈞花口杯!雖然看圖片是摔碎過的,但被人修復得特別完好,一塊碎片都沒有少,有極高的學術價值。

奇怪,這將軍如此喜愛這隻黑唐鈞,竟也會讓它碎掉。瓷器,真的是很脆弱的一種事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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