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采薇以為自己這輩子,會平平凡凡地度過。
她會在宮中一直工作很多很多年,親自目送自家上卿大人成親,親手為他繡最精美的吉服,看著他生活幸福、子孫滿堂,此生足矣。她會慢慢成為一個老嬤嬤,最終孤獨地離開人世。
結果連這麼普通的願望,都是奢求。
“秋雲紗輕柔易斷,千萬小心輕放。”
“那些三色錦貴重,如此存放不妥,應放入樟木箱中……”
“咦?這是……始皇帝的冠服?這件是去年新制的,始皇帝從未穿過,並無破損,無須修補……”
“你們打算裁剪?是打算改小嗎?可不應從此處入手,應從肩部開始……”
采薇如同往日般在織室中行走,直到她發現無論她跟織女們怎樣吩咐,都無人理會。她站在織室中,茫然四顧。
是了,她已經死了。
被符璽令事趙高,用織女針刺死了。
不知為何,她依然在世間遊蕩,沒人能看到她。但采薇隱約覺得留給她的時間應該不多了。
她不應還在此處逗留,不知她的上卿大人有沒有收到她為他縫製的旌旗深衣,有沒有穿上,穿上之後有沒有緩解身上的瘀斑……
是了,她要去甘府再看看她的上卿大人。
采薇離開織室之前,忍不住回眸又看了一眼。
此時正值盛暑,織室四面的窗戶大開,陽光穿窗而入,整個織室都明亮非常,映得架子上的綾羅綢緞都分外光鮮亮麗。
織女們聚集在本來屬於采薇的首席前,你一言我一語地分析該如何修改始皇帝的冠服。但少了采薇的一錘定音,所有織女就跟無頭蒼蠅般,沒有人肯拿主意、定方案。
畢竟,沒有十足的把握,誰敢承擔責任?采薇一言九鼎,做了織室首席許多年,久到大家都已經習慣了聽從她的命令,完成她下發的任務,不去獨立思考了。
采薇倒是不擔心她們,因為在這樣的環境下,總有人會脫穎而出,代替她繼續坐在織室上首第一張席子的位置。
她的目光落在那件始皇帝的冠服上。
趙高在殺死她之前,曾說始皇帝已經駕崩。按照常理,繼承皇位之人應是大公子扶蘇。
可是,扶蘇與始皇帝的身高相仿,就算是大公子倉促繼位,他也只需要在冠服之內多穿兩件裡衣即可,無須裁改。
始皇帝此次東巡,隨侍在側的只有最疼愛的小公子胡亥。而胡亥的身量略矮,身形瘦削……
采薇想到此處心慌意亂,顧不得關心織室的情況,轉身離去。
不會的,怎麼可能?大公子扶蘇才是大秦帝國的繼承人,這是朝廷上下許多年前就預設的事實。
采薇走在織室外的廊道上,步伐由慢及快。
不會的,她肯定是想多了,小公子胡亥再怎麼大逆不道,也不可能起篡位之心。只是,趙高那張勢在必得的面容閃過腦海,采薇提起裙襬,忍不住奔跑起來。不會的,上卿大人是未來的丞相,他會帶領大秦走向光明……
采薇初時還會記得避讓行人,沿著道路奔跑,但她卻察覺到自己比往日跑得更快了,身體也比之前輕盈,絲毫感受不到疲憊。
在一次躲避不及而導致穿牆而過後,采薇驚疑不定地看著自己半透明的雙手,再
次意識到自己已經離開這個人世了。是了,她已經死了。
心念電轉間,她已然不在咸陽宮中,而是到了昇平巷的甘府,上卿大人的書房之內。同幾日前她來時一樣,屋內的牖窗前掛著厚厚的窗簾,一絲光線都沒有透進來,
只有屋子角落的青銅雁足燈在亮著幽幽的燈火。藉著這點燈火,隱約可以看得到案几上堆著厚厚的帛書,後面還坐著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影。
“上卿……”采薇一見到那人,就忍不住從心底裡生出溫暖,臉上漾出微笑。她反射性地立刻低下頭,隱藏住眼神之中的傾慕,恭敬地彎腰施禮。
只是,她這一次的呼喚,卻並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采薇失落不已,忍住眼中的酸澀,鼓起勇氣抬起了頭。燈火依然跳動著,屋內寂靜無聲。
采薇默默地看著那道人影,肆無忌憚地用目光描繪對方的輪廓。
突然間,自己已經死去,而且任何人都看不見她的這種處境,居然讓采薇有種莫名的釋然感。
她放任自己多向前邁了兩步,離她的上卿大人近了一些。
自從知道了自己對上卿大人的仰慕,並且在歲月流逝中強迫自己剪斷情思後,采薇總是會善解人意地停在一個合適的位置,離上卿大人不遠不近。
既不會遠到聽不清上卿大人的吩咐,也不會近到讓對方感到不舒服。但現在不一樣,上卿大人看不見她,她可以讓自己最後放肆一下。
采薇忍不住又向前邁了一步,當她終於藉著那青銅雁足燈的昏暗燈火,看清楚上卿大人藏在黑暗中的表情時,不禁輕撥出聲。
俊秀的青年枯坐在竹蓆之上,眼神空洞失焦。
采薇滿心滿眼地看著她的上卿大人從小長到大,自然對他再瞭解不過了。一定是得知了什麼震驚的訊息,才會讓他如此失態。
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只是,無論采薇怎麼呼喚、追問,她的上卿大人都不會再給她任何回應了。
在青年上卿面前的案几上,一尊狻猊石刻前燃著一段蜿蜒而上的香。在漫漫香菸中,采薇感覺自己的身形愈發淺淡,應是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
上卿大人雖然一動未動,但采薇依然能看到他手腕處遮擋不住的紫色瘀斑。
采薇環顧一下書房,發現了在角落裡,工整地堆放著她曾經給上卿大人送過來的一些衣物,包括最後她託織女送來的旌旗深衣。
果然,上卿大人並沒有留意到這件衣服的神奇之處。
采薇又使出了渾身解數,想要引起青年上卿的注意,但卻毫無用處。
她最終只能拖著快要消散的身形,蜷著身體趴在那件她縫製的旌旗深衣之上,希望能有奇蹟發生。
她好累啊……雖然再也感受不到手指凍瘡痛癢之苦,但就是從心底裡泛起疲憊之意。她是要離開了吧……
離開了會去哪裡呢?是不是就能見到爹孃了……可是麻煩了呢……爹孃離開得太久了,久到她可能見到了也認不出來啊……
迷迷糊糊間,采薇感覺到青年上卿開始燒案几上的帛書,那些都是對方傾盡心血所書。采薇有心想要勸阻,但卻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
不知何時,好像屋子裡又多了一個人,在勸上卿大人。聽起來,怎麼那麼像大公子扶蘇的聲音呢?
不能吧……大公子扶蘇不是在北疆嗎?難道是得知了始皇帝駕崩的訊息,連夜回了咸陽?
好累啊……大公子回來了就好,她是不是就可以放心上卿大人了?咦?這個聲音,是嬰公子嗎?
為什麼叫上卿大人逃走?怎麼又有虎賁軍的聲音?
……咦?上卿大人要去給始皇帝發喪,要換喪服?
采薇聚集了最後一絲力量,睜開了雙眼,看到了上卿大人正在脫下他身上的綠袍,打算穿上喪服。
果然不是她聽錯了,大公子扶蘇也在!啊!大公子好像還能看到她!
采薇已經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她也無暇思考為何大公子扶蘇能看到她,她拼命地用手指了指身下的那件旌旗深衣。
也不知大公子扶蘇用了什麼方法,讓上卿大人注意到了這件旌旗深衣,並且穿在了喪服裡面。
真好,太好了。
這樣,這件深衣可以代替她,繼續保護上卿大人了呢……采薇微笑地看著自己的身形消散在空氣中。
不知道下輩子……還有沒有機會……給上卿大人縫製衣裳呢……
【貳】
采薇後來才知道,這並不是她生命的結束,而是漫長煎熬的開始。
她在上卿大人的書房裡感受到的疲憊,其實並不是她的靈魂要消弭了,而是有人在召喚她。
那個人就是符璽令事趙高。
說起來這事也好笑,當初隨手殺了她的是他,殺完之後召喚她的也是他。
據說是因為始皇帝的冠服,新皇帝在試過了之後覺得不合適,發了脾氣。而織室那邊又沒有織女能夠接手,趙高才召喚了她,把她寄身於塗芻靈,讓她在地牢裡繼續當織女,裁改冠服。
采薇不是沒想過抗爭。
但趙高用上卿的安危來威脅她,給她透露了些許情報,讓她瞭解了繼承皇位的確實是小公子胡亥,大公子扶蘇已經在北疆自盡身亡了。
采薇想起在上卿大人書房之中,看到的大公子扶蘇的身影。怪不得對方能看得到她。
原來,他也已經死去了啊……
采薇根本不信大公子扶蘇會自盡,她也猜得到自盡這兩個字背後所蘊含的陰謀有多黑暗。
采薇根本不想為那個秦二世縫製什麼皇帝冠服。但就算她不考慮上卿大人的安危,她相信她要是反抗,這符璽令事依舊有一百種方法可以令她就範,而且會更加讓她難以承受。
在對方玩味的眼神之下,她別無選擇。
塗芻靈的身體一開始並不好用,別說針線活這種細緻的動作,就算是簡單的坐下、站立,她也是適應了好久才習慣。
好在符璽令事應是政務繁忙,只有最開始還偶爾看她兩次,後來乾脆就像是忘記
她的存在般,一連好多天都沒有出現過。
幸好塗芻靈的身體不用吃喝,否則當真要活活餓死她。
她面前的皇帝冠服彷彿也並不是緊要的事了。她百無聊賴,熟悉了新身體之後,便也把皇帝冠服裁改了尺寸,甚至因為太無聊,還給加繡了許多暗紋。
采薇不是沒想過逃出去,但困住她的這間地下室應該是用了特殊材質,她沒有辦法像之前那樣穿牆而出。
地下並無日月更替,不知時日。也許是過了很久,也許也就是月餘,符璽令事趙高終於出現在她面前,丟給了她一件眼熟的深衣。
正是她縫製了三年多的旌旗深衣。
地牢的燈光昏暗,采薇悄悄用手摸了摸,感受著指腹之下的針線紋路,確認這並不是她給上卿大人的那一件拼湊起來的旌旗深衣,暗暗鬆了口氣。
不過當采薇摸到一道被刀劍劃破的缺口時,不由得愣住了。這深衣取自上古時期舜帝賞賜給大禹的墨旌旗,布料堅硬結實。當初裁剪之時,用的都是世間最鋒利的越王劍。
也不知是誰,用什麼利器,居然能刺穿旌旗深衣。而且這道缺口的位置……應是胸腹一帶。
再一聯想這件本來要呈獻給始皇帝的旌旗深衣之前是被趙高所穿,采薇就忍不住把目光在趙高身上來回掃射。可惜地牢燈光太暗了,她什麼都看不出來,只能確定對方行走、站立之間毫無異樣。
趙高的要求也很簡單,幫他縫好這件旌旗深衣,他又拿出了織女針,放在了案幾之上。
采薇看著這枚閃耀著冰冷的銀色光芒的織女針,許久都沒有伸出手。
這枚織女針她實在是太熟悉了,過去的三年之中,她幾乎夜夜從不離手。但也就是這枚織女針,奪走了她的生命。
額頭上,傷口開始隱隱作痛。
她覺得,她真的沒辦法重新拿起這枚織女針了。
趙高也不催促,他只是扔下一句“七日後來取”,便轉身離去了。采薇盯著織女針看了許久,終於伸出了手。
是了,器物本無罪。
有罪的,是用這枚織女針殺死她的趙高。
旌旗深衣的缺口被她很快縫補好了,趙高也在不久之後再次到來。
他不光是為了取走這件旌旗深衣,也帶來了一片還未編織完的布料、幾團蠶絲和一架踞織機。
這趙高,不是瘋了吧?讓她縫製衣裳也就算了,還打算讓她織布?
織布就算了,好歹也給她弄來一架最先進的斜織機啊!這隻由幾根橫木組成的踞織機,不是早就淘汰了嗎?
趙高也沒多說什麼,扔下布料、蠶絲和踞織機就離開了。
采薇絕對不承認自己是太無聊了,才會開始拿起踞織機研究如何織布。
踞織機是最古老的織布機器,卷布軸的一端繫於腰間,織布者席地而坐,伸直雙足蹬住另一端的經軸拉緊織物,以人來代替機架,所以踞織機也被稱為腰機。
腰機的原理並不難,心靈手巧的采薇鼓搗幾下就明白了。但她必須要接著之前還未編織完的布料繼續進行下去,所以花了很長時間研究。
她當然見過這類絲織布料,這是羅。
絲織品自從誕生以來,就產生了各式各樣的布料。但這些布料之間最根本的區別,就在於織法的不同。
經絲和緯絲一上一下相間交織而成的,便是最初形成的最簡單的平紋織物,例如絹、帛等等。而表面是經絲和緯絲交織呈現一定角度斜紋線的織物,就是相對複雜一些的斜紋織物,如綺、綾、綢等等。再之後出現了緞紋織物,經絲或者緯絲交織點較少,雖形成斜線,但不是連續的,而是間隔距離有規律而均勻地形成花紋圖案,如錦、緞等等。
以上三種織法織成的絲織品,織法從簡到難,經絲都是固定的,不會左右挪移,緯絲是在經絲之間穿梭,經絲是平行排列的。
而羅則完全不同。
羅的經絲不是平行而是纏絞在一起的,緯絲再從纏絞的經絲之中穿過,這種織法叫作紗羅。
因為經絲的纏絞,所以這種布料的經絲、緯絲都比較稀疏,有大片規律的孔眼,像是羅網,也由此得名為羅。羅也十分輕薄,所以適合用作夏服或帳幔。
別看綾羅綢緞是四個詞放在一起,但真正說起來,按照紡織難易程度,其中最珍貴的非羅莫屬。
傳統羅的織法是二經相絞,由兩條經線纏絞織成。采薇手中的這一片未完成的布料,則是四經絞羅。每四根經線為一組,與左右鄰組再相絞,複雜多變,又遵循一定規律排列。更可怕的是,在這片四經絞羅的黑色布料之上,居然還點綴著紅色絲線,竟是傳說中最難織成的布料——提花羅!
身為織室的首席,采薇當然不只是會針線活。雖然她不用負責織布、染布等等環節,但也都上手自己做過。尤其宮內還新開了錦署,她更是見過最先進的斜織機和提花機,基本原理還是懂的。
地牢裡實在無聊,采薇自己找來角落裡廢棄的木棍,拆成幾條縫衣針,自己摸索著嘗試繼續編織這匹提花羅。
一開始時自然慘不忍睹,但好在這幾團蠶絲韌性極強,也經得住采薇編完又拆,拆完繼續編。這讓采薇想起旌旗深衣的絲線品質,極為熟悉。
這提花羅,不會有什麼附加的功效吧?
可惜她現在只是附身在塗芻靈之上的一介遊魂,無法感知更多。
再次到來的趙高解開了采薇的疑惑。也許是不怕已經死去的采薇對他造成什麼威脅,趙高難得說得很詳細。
原來這幾團蠶絲果然是上古時期製作墨旌旗的剩餘原料,因為與旌旗深衣同源,趙高想要讓她嘗試織出提花羅,並且用提花羅再做一件上衫,用以加固旌旗深衣。
采薇推斷,這符璽令事恐怕是上次被人刺傷,生怕舊事重演,在這兒防患未然呢。不過采薇也表示,讓她織提花羅也可以,但也要有稱手的織布機。況且這些蠶絲
的量根本不夠織件上衫,恐怕也就勉勉強強夠織一件襠。
所謂襠,其一當胸,其一當背,無袖無裳,也就是俗稱的背心。倒是正好能護住胸腹和後背。
趙高聽罷不置可否地轉身離去,過了不久便派人送來最先進的斜織機和提花機,但並沒有派人手給采薇。
采薇初時埋首研究如何織提花羅。從挑絲、泡絲、捻絲、打繪、穿綜、繪版到上機織造,一連串將近三十道工序,每道工序都是精細操作。而且織羅的關鍵在穿綜,必須將經線交叉後穿過綜眼,交叉穿綜必須非常細心而有耐心。
好在她最不缺的就是時間,她不知飢渴,不畏寒暑,更無須睡眠。估計那符璽令事不給她身邊派人做事,應是怕她嚇到其他人吧……
等提花羅的製作變成了機械動作之後,采薇就忍不住開始想其他事情。她看著手中慢慢織成圖案的提花羅,眼神逐漸柔軟。
羅,是上卿大人的名字呢。
許多人都以為此字乃包羅永珍之意,連大公子為上卿大人賜字時,都以此意取字“畢之”。
但實際上,上卿大人的名字是由他母親王氏所取。羅,乃是這世間最精美繁複的絲織品。
當時雖然甘府已經家道中落,王氏愛重自己的兒子,為他取名為羅,視其如珍如寶。采薇回想起當時上卿大人摸著新制的羅衣提起此事時,那眷戀的目光,令她終生
難忘。
真好,當初選擇了當織女,否則上卿大人也不可能跟她說這些。
也不知道……上卿大人現在怎麼樣了,大公子扶蘇被陷害致死,上卿大人一定悲痛欲絕,這之後的路將怎麼走呢……
那符璽令事口風甚嚴,無論她如何套話,他也不說上卿大人的近況。不過沒有訊息,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好訊息。
采薇思忖著,她要是以後能逃出去,找到上卿大人,就可以跟在他身邊了……這個夢想,一直支援著她織完提花羅背心。
再後來……
再後來她就被趙高當成了替身,永遠被鎮壓在了影繁塔之中。
【叄】
采薇疾步行走在影繁塔的甬道內,忍不住摸了摸額頭上的青蔥色布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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