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主子萬歲爺,”王淮躬下身來,聲音恭敬卻透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太祖高皇帝留下祖訓,凡先帝無子嗣的妃嬪,皆應殉葬。唯有出身勳貴之家的妃嬪,可特赦免死。”
朱高熾眉頭擰成一個死結,案几上的硃砂筆被他無意識地摩挲。“太宗皇帝四子五女,除早夭的四弟五妹,其餘三十餘位妃嬪皆無所出。照此說法……”他的聲音突然發澀,“豈不是唯有安貴妃能逃過一劫?”
張妍輕輕頷首:“正是如此。”
“荒唐!簡直荒唐!”朱高熾霍然起身,面前案上紙張紛飛如蝶。
帝王來回踱步,靴底踏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她們侍奉父皇數十載,晨起問安,夜伴青燈,兢兢業業,恪盡職守,如今卻要被當成祭品?這與草菅人命何異!”
言罷,朱高熾拂袖而去,龍袍在穿堂風中獵獵作響,他疾步返回乾清宮。
“去,速速傳楊士奇、蹇義、楊榮、金幼孜、夏元吉入宮!”朱高熾對著門口的小太監厲聲吩咐,聲音在空曠的宮道上久久迴盪。
半個時辰後,乾清宮內燭火通明。楊士奇、蹇義等股肱之臣依次列座,十二盞羊角宮燈將他們的影子投射在蟠龍柱上,恍若群魔亂舞。朱高熾望著這些跟隨自己多年的老臣,心中稍安,開口問道:“太宗皇帝留下的妃嬪,諸位愛卿以為該如何處置?”
楊士奇率先開口:“以臣之見,皇后娘娘的處置合乎禮制。讓她們追隨先帝於地下,既能彰顯陛下的孝心,又能維護祖宗法度。”
金幼孜撫著鬍鬚,目光審慎:“自古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後宮亦然。這些妃嬪留著,難免生出事端。為防微杜漸,依祖制行事,方為穩妥。”
朱高熾連連搖頭,眼中滿是失望:“朕召你們來,不是想聽這些陳詞濫調。朕要的是既能遵循祖制,又能保全她們性命的良策,不是讓你們告訴我,這件事只能如此!”朱高熾的聲音在大殿中迴盪,驚得梁間燕巢簌簌落塵。
殿外秋風呼嘯,捲起滿地落葉,彷彿也在為這場爭論而嘆息。
夏元吉也持有同樣意見。
\"陛下,太祖皇帝立下的殉葬祖制,歷經三朝從未更改。\"他目光掃過殿內一眾重臣,語氣坦然平淡,\"若此時開了赦免的先例,既違背先帝遺願,更恐動搖國本。陛下若心懷仁德,不妨將廢除殉葬之事留待百年之後,也算給後世子孫立下新章。\"
朱高熾的指尖無意識摩挲著龍椅扶手上的蟠龍紋,鎏金在他掌下沁出涼意。記憶如潮水翻湧——永樂年間,父皇總是天不亮便批閱奏章,深夜還在與將領商討軍務,後宮請安常被一句\"免了\"草草打發。若先帝真耽於女色,又怎會僅有兩位庶出子女?可滿殿重臣肅穆的神色、祖宗成法的沉重枷鎖,讓他到嘴邊的反駁又咽了回去。
\"就依皇后所言吧。\"朱高熾揮了揮手,鬱悶之情溢於言表,卻又無可奈何。
張妍立刻福身行禮,鳳冠上的東珠輕顫,在燭火中折射出冷冽的光。
次日深夜,紫禁城籠罩在詭異的寂靜中。三十餘間宮室內,朱漆托盤上的毒酒泛著幽藍的光,白綾在穿堂風裡輕輕搖晃。
\"陛下饒命!\"
\"臣妾不想死!\"
哭喊聲、求饒聲刺破夜空,卻在片刻後被痛苦的呻吟與嘔吐聲取代。血腥味混著龍涎香瀰漫在宮牆之間,漸漸歸於死寂。
永壽宮內,安貴妃蜷縮在鎏金雕花榻上,望著窗外高懸的冷月。
她顫抖著摸向腕間褪色的朝鮮銀鐲,那是離鄉時母親偷偷塞進她包袱的。案頭擺著女兒朱清儀的遺物——半幅未繡完的羅帕,上面歪歪扭扭繡著朵含苞待放的海棠。
三個月前,這個先帝最寵愛的么女,終究沒能熬過那場突如其來的天花。
\"娘娘,那五位朝鮮來的小主……都去了。\"貼身宮女哽咽著跪在地上,手中還攥著從隔壁宮室取回的遺物,幾件色彩豔麗的朝鮮襦裙上,還沾著未乾的毒酒痕跡。安貴妃渾身劇震,眼前浮現出十五年前,她們一同踏上大明土地時的模樣。那時的她們懷揣著對異國的憧憬,卻不知等待自己的是深似海的宮牆,和註定悲涼的結局。
\"吱呀——\"宮門突然被推開,寒風捲著枯葉灌入殿內。張妍身著九翬四鳳翟衣,在數十名宮女、太監與侍衛的簇擁下緩步而入。她的目光掃過屋內陳設,最終落在案頭朱清儀的遺物上。
\"我的死期到了嗎?\"安貴妃抬起黯淡無光的眼眸,淚水順著臉頰滑落,滴在繡著朝鮮紋樣的衣襟上。
張妍凝視著她,神色終於有了一絲鬆動。
\"看在清儀公主的份上,陛下特許你免殉。\"她抬手示意眾人退下,待殿內只剩二人,聲音放軟了些,\"明日遷居鹹安宮,往後就安心養老吧。\"
安貴妃渾身顫抖,不敢置信地望著對方。直到許久後張妍轉身離去,翟衣上的珠翠聲響漸漸消失在長廊盡頭,她才如夢初醒般跌坐在地。
月光透過窗欞灑在朱清儀的遺物上,照亮羅帕角落女兒稚嫩的落款。這一刻,她終於明白,自己能活下來,竟是因為那個早夭的女兒,淚水再次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