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觀官員交頭接耳,贊聲此起彼伏:“此等孝心,當為宗室表率!”
漢王朱高煦卻被引至紫禁城偏僻的掖庭。推開斑駁的朱漆門,見兒子朱瞻圻蜷縮角落,錦袍破碎,脖頸處還留著鞭痕。
“爹!”少年踉蹌著撲進父親懷中,淚水浸溼朱高煦孝衣,“他們殺了府裡所有男丁,女眷和孩子都被關在浣衣局……”
朱瞻圻哽咽著:“他們還說那九十副鎧甲是謀逆鐵證!”
朱高煦的後背瞬間繃緊,望著宮牆外陰沉的天色,聽著遠處傳來的哀樂,突然笑出聲。笑聲驚飛簷下的寒鴉,卻帶著說不出的蒼涼。
“別怕。”朱高煦貼著兒子的耳畔低語,溫熱的氣息裡帶著血腥氣,“咱們父子既入了這局,便要讓他們知道,漢王府的獠牙,沒那麼容易折斷。”
暮色漫過宮牆,將兩人的身影吞噬在黑暗中,唯有靈堂方向傳來的鐘鼓,一聲聲叩擊著京城的夜空。
永樂二十二年的初秋,紫禁城籠罩在一片肅殺的白幡之下。朱棣的靈堂內,嫋嫋青煙裹挾著龍涎香與燒紙的焦糊味,在雕樑畫棟間縈繞不散。
朱棣的后妃們身著素白麻衣,涕淚縱橫地伏在靈柩前,哭聲時而如杜鵑泣血般淒厲,時而似寒夜孤鴻般哀婉,那悲愴的哀嚎聲衝破琉璃瓦,在空曠的宮闕間久久迴盪。
幾位公主蜷縮在角落,纖細的手指不斷擦拭著泛紅的眼眶,鮫綃帕子早已被淚水浸透,暈染出深色的痕跡。殿外長廊下,駙馬們聚成幾簇,帽上的玉蟬隨著他們交頭接耳的動作微微晃動,雖壓低了聲音交談,卻仍難掩神色間的不安與揣測。
“皇上駕到——”隨著王淮那尖銳且悠長的吆喝聲劃破凝滯的空氣,整個靈堂瞬間陷入死寂。鎏金銅鶴燈將朱高熾的身影拉得修長,他身著玄色孝服,衣上的十二章紋暗繡在搖曳的燭光中若隱若現,手持哭喪棒,腳步沉穩卻又透著幾分沉重地踏入靈堂。
朱瞻基緊隨其後,腰間特意解下的佩刀昭示著對先帝的尊崇,少年身姿挺拔,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四周。父子二人緩緩走到靈柩前,莊重地跪坐在蒲團之上,重重叩首,三拜九叩之間,額頭緊貼冰冷的青磚。
朱高熾望著父親靈位前搖曳的長明燈,恍惚間兒時父親教他騎射、為他講述治國之道的畫面如潮水般湧上心頭,心中泛起一陣酸澀。
叩拜完畢,朱高熾起身準備轉身離去。就在這時,一道冰冷且充滿挑釁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大哥,這麼急著上哪兒去呢?”
朱高煦從廊柱陰影中大步走出,孝冠歪斜,髮絲凌亂地散落在額前,眼中佈滿血絲,神情透著一股近乎瘋狂的偏執。
他刻意將“大哥”二字拖得極長,語調陰陽怪氣,在寂靜的靈堂裡顯得格外刺耳,瞬間打破了方才的肅穆。
朱高熾身形微微一頓,垂在袖中的雙手悄然握緊,心中卻早有預料。這個弟弟覬覦皇位已久,如今父親駕崩,他自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發難的機會。
朱高熾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中的不悅,保持著帝王應有的儀態,用只有朱瞻基能看清的唇語迅速說道:“快去調兩隊禁軍,把住殿外。”
朱瞻基目光一凜,立刻領會父親的用意,微微頷首後轉身離去,衣袂帶起一陣風,將地上未燃盡的紙錢捲起,在空中打著旋兒。
不過片刻,殿外便傳來禁軍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和甲冑碰撞的鏗鏘聲響,為靈堂築起一道堅實的防線。
“賢弟如果要祭拜父親,請自便。”朱高熾緩緩轉身,聲音平靜得如同深潭,波瀾不驚,“若有國事相商,還請移步偏殿。太祖皇帝立規,外朝之事不得擾內宮清淨。”他特意加重“太祖皇帝”四字,目光威嚴地掃過殿內屏息凝神的妃嬪們,意在提醒在場所有人,祖宗家法不容置疑,即便在這敏感時刻,也必須恪守規矩。
然而,朱高煦顯然不打算就此罷休,他向前踏出半步,金絲繡蟒的袖口狠狠掃過供桌,震得香爐裡的香灰紛紛揚揚地灑落。
漢王朱高煦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開口說道:“哥,你敢不敢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清楚父親是怎麼死的。”那語氣充滿了質疑與挑釁,意圖將朱高熾置於萬劫不復之地。
“請二叔稱呼我父皇為陛下!”朱瞻基的聲音如驚雷般從殿外傳了進來,少年已帶著禁軍將靈堂團團圍住,手中的孝棒重重杵在青磚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君臣之道不可違!”目光如炬,眼神中透著與年齡不符的成熟與堅定,周身散發著不容置疑的氣勢。
朱高熾抬手虛按,示意兒子稍安勿躁。他整了整孝服上的玉帶,神情依舊淡定從容,不緊不慢地說道:“先帝年事已高,積勞成疾,崩於榆木川行在。”他的語氣平穩,字字清晰,彷彿在訴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他說了傳位給你?”朱高煦迫不及待地打斷,臉上寫滿了不信任。
面對這赤裸裸的挑釁,朱高熾神色未變,依舊鎮定自若:“先帝臨終前,有近侍太監馬勻,隨軍內閣大學士楊榮、金幼孜,以及英國公張輔在場。”
朱高熾頓了頓,目光如利劍般直視朱高煦的雙眼:“如果你還有什麼問題,朕可以把他們四人現在叫來。”
此言一出,靈堂內頓時響起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在場眾人皆知,英國公張輔在軍中威望極高,戰功赫赫,質疑張輔,就等同於質疑整個北征大軍的忠誠。
朱高煦僵在原地,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卻再也說不出半個字來。殿外秋風呼嘯,掠過宮牆,將靈幡吹得獵獵作響,無聲地嘲笑這場倉促且無力的逼問,終究不過是一場鬧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