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元年三月底的泉州府,刺桐花正開得濃烈似火。當地有名的富商巨賈周子聰剛在自家綢緞莊核完賬,就見管家匆匆跑進後院,髮髻上還沾著幾片飄落的赤紅花瓣:\"老爺,老爺,是知府王大人來了!轎子直接停在巷口,還沒帶幾個隨從。\"
周子聰心中一驚,趕忙放下算盤,銅珠子還在那裡兀自噼裡啪啦響。這位與他同榜中過秀才的同鄉老友,自去年到任後就一直因為公務繁忙,與自己幾乎沒有見過幾次面,此刻竟在申時三刻登門,靴底還沾著城南港口特有的黑泥。
“王老哥怎有閒情來我這小院?”周子聰迎到二門,見王海濤已撩開月白棉袍的下襬,腰間象牙牌在日光下泛著溫潤的光。
\"周老弟。\"王海濤顧不上喝管家遞來的蒙頂茶,直接拽著他進了西側花廳。
當值的小廝剛退出,王海濤就一把攬住周子聰的肩頭,官袍上的鷺鷥補子蹭過對方的杭綢長衫:“哥哥今日來,是要告訴你樁天大的事——當今皇上要開海禁了!”
茶盞蓋落地的脆響驚飛了窗外的畫眉。
周子聰盯著老友發亮的眼睛,手指還停在傾倒的茶盞邊緣,溫熱的茶水順著紫檀桌面蜿蜒成溪:“太祖皇帝定下的片板不得下海……老哥莫不是喝了早酒?”
周子聰想起洪武年間叔父因私販蘇木被抄家的往事,他家牆根下那堆腐爛的船板至今還在黴味。
“公文就在州府簽押房的案頭!\"王海濤從袖中抖出半幅蓋著海道提舉司朱印的文書,邊角還留著拆封時的毛邊,“四月初一正式頒行。你看這——”
王海濤指著文書第三行,周子聰趕忙湊了過來,“朝廷要發鄭和下西洋的航海圖,還有福船的建造圖紙!”
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將“繳納五百兩紋銀領取”的文字照得透亮,像極了碼頭曬場上的硃砂。
周子聰忽然笑了,笑聲裡混著些許苦澀與震顫:\"皇上這是要拿寶船的家底來換西洋的銀子啊……”周子聰指尖劃過文書上“市舶司抽分”的條款,彷彿能摸到二十年前父親藏在艙底的胡椒粒。
“可不止換銀子!”王海濤推開臨窗的槅扇,港口方向傳來隱約的號子聲,“去年漳州有艘三桅船偷去呂宋,一船青花瓷換了兩千斤肉豆蔻。若有了鄭和的《針路簿》,泉州商船能直抵天方國的麥加港!”
王海濤從靴筒裡摸出個油紙包,展開竟是半張描摹的海圖殘片,上面用硃砂標著滿剌加的錨地,“這是我從提舉司庫房偷抄的,你瞧麻喏巴歇國的航線標記,和《島夷志略》分毫不差。\"
海風裹著鹹腥味湧進花廳,周子聰望著東牆下那架蒙塵的星盤——那是父親當年從占城帶回的物件,銅製的刻度盤上還留著海水侵蝕的痕跡。
“可造船的柚木……還有能掌十二丈大船的老船工……”周子聰的聲音忽然低下去,想起港邊那些蜷縮在破船裡的老水手,他們的羅盤早被海水泡得失靈。
“朝廷早有打算!”王海濤用茶盞在桌上興奮地畫著圈,\"龍江船廠正在修復永樂年間的舊寶船,內官監還從廣州調了三十名老船工。你只需交五百兩,不僅得圖,首次出海還能入冊官辦商船隊,掛內府的牙旗出去!\"
王海濤忽然壓低聲音:\"聽說首航船隊要去滿剌加換香料,帶隊的竟是司禮監的宋錦——那可是隨鄭和下過西洋的老人。\"
酉時的陽光將二人的影子投在青磚上,像兩艘即將起航的船。周子聰摸著星盤冰涼的銅緣,忽然想起父親臨刑前塞給他的貝殼,上面刻著“順風相送”四個字。
此時的北京紫禁城,朱高熾正將解除海禁的新規奏摺遞給夏元吉。御案上攤著的那本《武備志》裡,《鄭和航海圖》的摹本被硃砂筆圈出關鍵錨地,旁邊批註著:“市舶之利,可充京營數月之軍餉。”
殿外忽然傳來小太監的通報,說廈門府報來商人繳納圖銀的預備名冊。
夏元吉聞言撫須笑道:“陛下這步棋,既是開海通財,更是用商人之舟,續太宗皇帝未竟之航啊。”
皇帝望向窗外漸沉的暮色,想象著廈門港即將揚起的萬面風帆,那些綴著刺桐花的船帆,終將載著洪熙新政的期許,重新駛向大明王朝遺忘已久的蔚藍海洋。
洪熙元年三月底的泉州府,刺桐花在暮色裡落了滿地。
周子聰望著窗外紛飛的赤紅花瓣,忽然將手中的海圖殘片推到一旁:\"王兄,不瞞你說,小弟實際上並不怎麼貪圖海上厚利。\"
周子聰指尖劃過桌沿的茶漬,想起去年被稅吏強徵的三成商稅:\"陸地上做生意,尚且還有層層盤剝如附骨之疽,若非老哥照拂,我這綢緞莊早被啃得只剩空架了。\"
王海濤放下茶盞,官袍上的鷺鷥補子在燭火下泛著微光,聲音裡帶著幾分熱切:“朝廷早有綢繆!”
王海濤邊說邊從袖中抖出兩頁蓋著硃砂大印的文書:\"你看這《市舶新例》:出海貨物只抽十稅一,直接繳給沿海的外貿監,地方官敢多徵一文,便是流放三千里的罪名。\"
文書邊角還粘著半張邸報,上面用硃筆圈著“浙江貪吏剝皮實草”的案牘,\"上個月剛處置了溫州同知,他私扣朝廷試航商船的貨稅,如今人皮還掛在城門口呢。\"
夜風裹著海腥味灌進花廳,周子聰摸出懷裡的玉扳指——那是去年給稅課司大使送禮剩下的物件。
當王海濤說到“外貿監由司禮監直管,太監任提舉”時,他忽然想起父親被抄家時,那些奉旨查抄的錦衣校尉腰間的繡春刀。“若真如此……”周子聰的聲音忽然亮起來,\"小弟願出千金換圖!”
十多年前,王海濤還不是知府,而是個窮秀才,去省城趕考時,因為沒錢,躲在一座廟裡啃乾糧時,正好遇到了來廟裡祈福的周子聰,周子聰見他可憐,就與他交談起來,言語間相談甚歡,於是就拉他到城裡飽餐一頓,臨走前,周子聰以為得知兩人居然是同縣之人,於是又大氣的給了王海濤五兩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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