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王海濤中了舉人、進士,一路遷官到知府,好巧不巧還被朝廷調來了泉州——周子聰也好巧不巧從河南跑到了泉州做生意。
送走知府時,泉州港的燈塔已亮起。周子聰站在閣樓,望著王海濤的轎子消失在刺桐花巷,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父親說的話:“海那邊有大把的銀子。”
周子聰轉頭對管家厲聲道:\"去!把城南的山場全租下來,再去港口找那幫老水手,就說我周子聰要造三艘福船,僱他們出海!”
管家剛要應聲,卻見主人從箱底翻出個油布包,裡面是泛黃的《針經》殘卷——那是鄭和船隊老船工偷偷抄錄的航海秘本。
與此同時的北京紫禁城,朱高熾正將茶盞砸在桌上,震得那捲《皇明祖訓》微微顫動。
“祖制祖制!”皇帝指著御案上幾本奏疏,“太祖皇帝當年禁海,是為防倭寇,如今鄭和都下過西洋了!”
階下的蹇義撫著玉帶銙,神色平靜:\"陛下,不少人說開海會引番夷入侵……\"
“那就先讓閩粵試試!”朱高熾抓起硃筆,在地圖上圈出廣州、泉州,“若一年之內商稅能抵湖廣全省田賦,看他們還敢囉嗦!”
朱高熾在《開海條陳》上蓋下玉璽時,順天府的鐵匠鋪正在連夜鍛造錨鏈,龍江船廠的老船工們在摸著鄭和寶船的舊龍骨落淚。天南地北的人們,無論高低貴賤,此時都在嚮往著蔚藍的大海。
泉州的周子聰正站在新伐的柚木前,管家遞來的賬本上記著:買山場用銀三千兩,聘船工用銀兩千兩……
這位精明的商人忽然想起王海濤說的“十稅一”,用算盤噼啪撥著:若從滿剌加運回一船胡椒,除去稅銀還能淨賺一萬兩千兩——足夠在開封買下兩條街。
此刻的刺桐港,第一艘豎起新桅杆的商船正在塗刷船舷。周子聰望著船頭雕刻的媽祖像,忽然覺得父親當年藏在艙底的胡椒香,正隨著海風從遙遠的西洋飄來。
千里之外的乾清宮,朱高熾展開剛送來的墾荒圖,硃筆在\"山東新增良田萬畝\"處畫了圈,旁邊批註著:“海疆與田畝,皆是朕的聚寶盆。”
顫顫巍巍的燭光將帝王的影子投在牆上,與地圖上蜿蜒的海岸線重疊,恰似一幅即將展開的王朝新圖景。
洪熙元年四月的順天府,黃塵漫卷著丈量土地的竹竿影子。兩京十三省的魚鱗圖冊堆滿午門東廡,朱高熾用硃砂筆在輿圖上圈畫——那些被地主瞞報的土地在圖上連成暗紅的線,恰似王朝肌理間隱現的病灶。
“按朕的旨意,瞞報土地的五分之一充公。”皇帝將圖冊推給楊士奇,見這位內閣首輔的手指停在“蘇州府隱田萬頃”的條目上,“那些人要麼出錢贖買,要麼朝廷把田地分給無地農戶。”
“陛下,士紳納糧……萬萬不可啊!”
胡濙的朝笏撞在金磚上,發出清脆的響聲。這位歷經五朝的老臣鬚髮皆顫,\"洪武年間就定了士紳不納糧的規矩,如今若改,怕是要動搖國本!\"他身後的御史們紛紛跪伏,官袍在地上鋪成一片黑色的浪。
朱高熾望向“三楊”的站位,卻見楊士奇望著殿角的銅鶴,楊榮低頭撥弄著玉帶銙,楊溥乾脆咳嗽著後退半步,竟然沒有一人站出來說話。
“陛下。”夏元吉的聲音像塊鎮紙般壓下殿內喧囂,“可定功名折稅之例:無功名者全納,秀才半額,舉人納五分之一,進士納十分之一。”
滿朝文武全都默不作聲,仔細側耳傾聽夏元吉的話語:“如此既存體面,又增國庫。”階下的翰林編修們立刻開始在心中默算自己家裡需要繳納多少糧食給朝廷,不少人算著算著,臉色從煞白轉為微紅。
“好個功名折稅!\"朱高熾忽然起身,興奮地踱步,“再把內府工場劃一些出來給戶、工二部,每年營收拿出一部分來按職級分。\"
“工場分潤”的訊息很快引起軒然大波,聽說朝廷居然會給自己分白花花的銀子,不少官員頓時就對納糧沒有那麼牴觸,畢竟自家地裡產的糧食,最終還是要拿去換銀子。他們不少人都認為,這也許其實是朝廷在向他們買糧,因而不少人全都糊里糊塗答應了下來,反對聲音很快消失。
五月端陽,第一船工場貨物從泉州港起航時,周子聰的商船與內府的“皇商”船隊並轡而行。他望著貨艙裡的香爐,想起王知府告訴他京城傳來的訊息:戶部用工場利潤補發了拖欠數月的軍餉。
順天府的米市上,新到的江南稻米堆成小山,糧商們嚼著夏元吉定下的“士紳折稅”規矩,忽然發現市面上的銀子變多了——那些原本藏在士紳地窖裡的銀子,正隨著工場的貨物流向四面八方。
乾清宮的御案上,新到的《天下稅冊》翻開著,夏元吉用墨筆在“士紳納糧”一欄畫了條紅線,旁邊批註:“歲增稅銀八十萬兩”。
朱高熾把玩著一枚工場出品的銀質鎮紙,忽然回想起微服私訪時聽到的那首孩童的歌謠:“秀才納糧半,舉人納一五,進士只納十分一,銀子都進國庫去……”
他望向窗外枝頭初綻的花朵,想起楊士奇昨日遞來的密摺,說江南士紳已開始投資棉紡工場——原來這“士紳納糧”的棋局,最終落子在讓他們從“食租”轉為“從商”。
朱高熾知道,自己正在用一種新穎的手段,帶領這個龐大王朝,走向商業化的階段,也就是後世所謂資本原始積累。
王朝的財賦之流,也便在這新舊交替間,悄然改道奔向更廣闊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