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心中當然知道趙妤是張妍安置的棋子,卻甘之如飴地接納了這份“補償”——比起一個野心勃勃的寵妃,一個聰明、通透且無背景的女子,更能讓他在權力的孤島上,找到片刻的喘息。
“陛下在看什麼?”趙妤不知何時已起身,披著一件月白常服走到身邊,髮絲蹭著他的肩頭。
“在看這萬里江山。”朱高熾側身看她,見她眼中映著熹微的晨光,忽然笑道,“也在看朕的補償。”
趙妤眨眨眼,忽然指著遠處的角樓:“陛下,朝鮮人說角樓的簷角像展翅的鶴。”她的語氣像在說家鄉的趣事,全然沒有後宮女子的謹小慎微。
朱高熾望著她被晨風吹亂的髮絲,第一次覺得,這深宮裡的爭鬥或許從未遠離,但至少此刻,身邊這個女子帶來的,是真實的、不帶算計的鮮活氣息。
第一縷陽光穿透雲層,趙妤已研好墨,鋪好宣紙。朱高熾看著她提筆的姿態,忽然想起郭貴妃臨終前未繡完的錦帕。命運的齒輪如此奇妙,舊人已逝,新人到來,而他這位帝王,終究要在失去與獲得之間,繼續走下去。
“寫什麼好呢?”趙妤回頭問他,筆尖的墨滴在宣紙上,暈開一個小小的圓點。
“就寫海晏河清吧。”朱高熾笑道,伸手覆上她的手背。筆鋒劃過紙面,留下清勁的字跡。這一刻,乾清宮裡沒有帝王,只有一對尋常夫妻,在晨光中,書寫著屬於他們的短暫而真實的平靜。
紫禁城的晨光穿透乾清宮的雕花窗欞,將朱高熾案頭的奏摺映得發亮,距離五月那場駭人的風波已經過去數月。
自太宗皇帝駕崩一年來,這位身形豐腴的帝王正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重塑皇權——他將奏摺一分為二,常規政務交予太子朱瞻基在慈慶宮處置,重要事務則由內閣楊士奇等人擬出票籤,再由自己批紅。
手中這一份票擬被硃筆圈閱,朱高熾揉著發脹的太陽穴,聽著趙妤用清朗的聲音朗讀下一份奏疏,忽然意識到:自太祖廢丞相以來高度集中的皇權,竟在他手中悄然一分為二。
“陛下,這是南京戶部關於漕運改道的票擬。”趙妤展開明黃票籤,聲音清脆。她已懷有三月身孕,小腹微隆卻依舊身姿挺拔,唸到“請核查沿岸豪強侵佔漕渠”時,特意抬眼望向朱高熾——這是郭貴妃從未有過的舉動,既非諂媚也非畏縮,而是帶著一種發自內心的自然關心。
此刻的慈慶宮,朱瞻基正逗弄著二女兒,心裡卻在想著其他事情——父皇竟下旨讓郭貴妃的長子朱瞻塏協理禮部事務。
“郭貴妃都死了半年,父皇為何還要抬舉郭家?”太子喃喃自語,目光掃過側妃孫若微手中的撥浪鼓。
“許是念及舊情?”孫若微將撥浪鼓塞進小公主手中,“再說郭家在河南還有萬畝良田,總不能真讓他們倒臺。”
“絕非如此。”朱瞻基搖頭,想起昨日乾清宮宴會上,父皇與趙婕妤談論朝鮮農書時的默契——那是郭貴妃從未涉足的領域。趙婕妤甚至能指出《農政全書》中關於高麗種稻的謬誤,讓在場的夏元吉都暗自點頭。
“聽說趙婕妤有孕了?”太子妃胡善祥忽然開口,指尖下意識的摩挲著衣襟上的纏枝蓮紋。她的聲音很輕,卻讓殿內空氣驟然一靜。
朱瞻基抬眼望向窗外,簷角鐵馬在風中叮咚作響,恰如他此刻紛亂的心緒:父皇將批紅權緊握手中,卻讓自己處理日常政務;提拔失勢的朱瞻塏,卻又對懷有龍裔的趙婕妤恩寵日盛。這看似矛盾的佈局,究竟藏著怎樣的帝王心術?
此時此刻,朱高熾在乾清宮的紗帳後正聽著趙婕妤朗讀關於“河南佃農減租”的奏摺。當聽到票擬中“請嚴辦抗租勳貴”時,他忽然抬手:“告訴楊士奇,郭家的事暫緩。”
“陛下是想留著郭家制衡張皇后?”趙妃放下票籤,好奇地歪頭,如今她已能從奏摺字裡行間嗅出朝堂的暗流。
朱高熾笑了,伸手輕撫她的孕肚:“你啊,越來越像個女官了。”
皇帝沒有明說,卻在心中勾勒出更深的盤算:朱瞻基是嫡長子,與張皇后是鐵桿一派,提拔朱瞻塏,並非念及郭貴妃,而是要用郭家這顆舊勳棋子,平衡太子和革新派日益增長的權勢。
至於趙妃腹中的孩子,無論男女,都將是牽動各方神經的新籌碼——一個沒有強大母族的皇子,反而更便於各方爭奪掌控。
慈慶宮裡,朱瞻基終於放棄了思索。他接過胡善祥遞來的參茶,忽然想起昨日在文華殿,父皇指著輿圖說:“天下太大,朕一人看不過來。”那時陽光落在父皇鬢邊的白髮上,竟有種難以言喻的疲憊。
或許父皇分權於他,並非真的信任,而是在皇權的重負下,選擇了一種更精明的生存之道——用太子的銳氣處理庶務,用內閣的老成謀劃國是,而他自己,則握著最終的批紅權,在幕後冷眼旁觀這盤越下越大的棋。
“罷了,”朱瞻基將密報塞進袖中,逗得小公主咯咯直笑,“父皇自有安排。”他沒有看到,胡善祥低頭時,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她知道,趙婕妤的身孕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而父皇提拔朱瞻塏的舉動,更像是在宣告:這深宮中的權力遊戲,遠未到收場的時候。
乾清宮內,趙婕妤已讀完最後一份奏摺。朱高熾看著窗外漸沉的暮色,忽然感到一陣久違的輕鬆。他揮手讓趙婕妤退下,獨自走到窗前。遠處的宮門在夕陽下勾勒出沉重的輪廓,那是皇權的象徵,也是束縛他的牢籠。
如今他將權力拆分,看似減負,實則是用一種更巧妙的方式,將各方勢力納入自己的掌控。
“陛下,該用晚膳了。”趙婕妤端著燕窩粥進來,髮間的無名小花已換成了暖棚裡新鮮的茉莉。
朱高熾接過瓷碗,舀起一勺粥,溫熱的甜意滑入喉間,卻驅散不了心底那絲悵然——原來最至高無上的權力,最終也不過是帝王用來平衡各方的籌碼,在波譎雲詭的朝堂上,走出一步又一步看似矛盾,實則精妙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