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中軍大帳內的火盆燒得噼啪作響,將眾將的臉龐映照得明暗不定。
那幾個鄭軍死士連滾帶爬逃出去的狼狽模樣,似乎還殘留在空氣裡。
張豹撓了撓頭,臉上興奮的潮紅還未完全褪去,他甕聲甕氣地開口。
“殿下,右丞相,俺老張還是有點不踏實。”
“就這麼把他們放了,萬一,俺是說萬一,那幫反王真被豬油蒙了心,鐵了頭要來救王世充,那咱們豈不是……”
楊倓端著茶杯,輕輕吹了一口熱氣,聞言發出一聲輕笑。
“萬一?”
他將茶杯放下,發出“嗒”的一聲輕響,帳內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了過來。
“張豹,你覺得這天下,是傻子多,還是聰明人多?”
張豹一愣,下意識地回答:“那……那肯定是聰明人多吧。”
“這就對了。”
楊倓站起身,踱步到沙盤前,手指在洛陽城那面小旗上輕輕一彈。
“王世充此舉,看似是求援,實則是求死。他把天下人都當成了傻子,以為憑著一座破城,一點金銀,就能讓那些成了精的老狐狸為他火中取栗。”
他環視帳內眾將,語氣裡帶著毫不掩飾的嘲弄。
“你們想想,太原的李淵,老謀深算,不見兔子不撒鷹,做事穩當,他會為了王世充這點殘羹剩飯,放棄經營多年的河東,跑來跟我們拼命?”
“還有那個薛舉,去年在扶風,被我們打斷了脊樑骨,現在還龜縮在隴西舔傷口,他有膽子再出關一步嗎?”
“至於瓦崗的李密,近在咫尺,卻被我們一顆釘子釘死在偃師,動彈不得,他剛剛吃了這麼大一個虧,現在恐怕正躲在營裡,琢磨著怎麼跟我們撇清關係呢。”
楊倓每說一個名字,臉上的笑意就更濃一分。
“這些人,哪一個不是人精?他們巴不得我們跟王世充在洛陽城下死磕,最好磕個兩敗俱傷,他們好出來收拾殘局。”
“落井下石,他們或許會幹。雪中送炭?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王世充這封求救信,送出去,非但不會有人來救他,反而會讓他麾下的將士,徹底看清他眾叛親離的窘境,最後一絲士氣,也將蕩然無存。”
李靖在一旁撫須微笑,補充了一句。
“殿下所言極是。此乃陽謀,更是攻心之策。王世充越是聲嘶力竭地求救,就越是向天下人展示他的虛弱。而我們,只需圍而不攻,靜待其變。”
“圍而不攻?”
張豹的眼睛又瞪圓了。
“丞相,這又是唱的哪一齣?咱們好不容易才撕開一個口子,不趁熱打鐵,等什麼?”
“等。”
楊倓重新坐回帥位,吐出了一個字。
“等洛陽城裡的糧食耗盡,等城裡計程車兵從絕望變成內訌。我們已經把魚餌撒下去了,現在要做的,就是穩坐釣魚臺,看看除了王世充這條蠢魚,還會不會有別的魚兒自己送上鉤來。”
他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品了一口。
“傳令下去,自明日起,三軍將士輪番休整。每日只需派兵在城外擂鼓叫陣,不必攻城。把王世充給本王死死地困在裡面,讓他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本王倒要看看,他還能撐多久。”
命令傳達下去,隋軍大營的氛圍,驟然一變。
沖天的喊殺聲停歇了,取而代之的,是每日震耳欲聾的戰鼓和隋軍將士輪番上陣的叫罵。
罵陣的內容花樣百出,從問候王世充的祖宗十八代,到勸說城內守軍開城投降,言明投降後的優厚待遇。
這種只打雷不下雨的攻勢,對於城內守軍的心理折磨,遠比真刀真槍的廝殺更為殘酷。
勝利的希望,在日復一日的圍困和遙遙無期的等待中,被一點點消磨殆盡。
洛陽城,真正成了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一座巨大的、正在慢慢窒息的墳墓。
而楊倓,就是那個手握魚竿,耐心十足的垂釣者。
他知道,真正的大戲,還沒有開場。
……
一封封用蠟丸封好的雞毛信,如同蒲公英的種子,被風吹向了四面八方。
它們越過山川,渡過河流,帶著王世充最後的希望與怨毒,抵達了天下各路梟雄的案頭。
然而,這些信件所激起的波瀾,卻與王世充的預期,大相徑庭。
太原,晉陽宮。
唐國公李淵將手中的信紙,隨手丟進了面前的火盆裡。
絹帛遇火,迅速捲曲,化為一縷青煙。
“跳樑小醜,死到臨頭,還在做著春秋大夢。”
李淵端起酒杯,臉上毫無波瀾。
下首,長子李建成附和道:“父親說的是,王世充不過一國賊,竊據神器,如今被楊倓圍困,乃是咎由自取。我等實不必理會。”
三子李元吉更是滿臉不屑:“依孩兒看,我們不如也派兵南下,等楊倓和王世充鬥得精疲力盡,我們正好一舉拿下洛陽和長安,豈不美哉?”
唯有次子李世民,一直沉默不語,只是盯著跳動的火焰,若有所思。
李淵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世民,你怎麼看?”
李世民抬起頭,神情冷靜。
“父親,建成大哥所言有理,元吉三弟的想法,卻失之急躁了。”
“哦?”
“楊倓此人,不可小覷。他既然敢放走信使,行圍點打援之策,就必然有所依仗。我軍此時南下,正中其下懷,極有可能從坐觀者,變成局中人。”
李世民站起身,走到地圖前,手指點在太原的位置。
“我們如今根基在河東,最重要的是穩固後方,積蓄力量。洛陽之戰,於我們而言,是最好的機會。”
“讓他們打。”
李世民的語氣斬釘截鐵。
“楊倓也好,王世充也罷,還有那個李密,讓他們在中原這片泥潭裡,盡情地廝殺,流盡最後一滴血。打得越久,越慘烈,對我們就越有利。”
“等到他們三敗俱傷,元氣耗盡,我們再以雷霆萬鈞之勢,席捲關中,問鼎天下。這,才是萬全之策。”
李淵聽著次子條理分明的分析,眼中流露出讚許之色。
他緩緩點頭。
“世民所言,深得我心。傳令下去,三軍枕戈待旦,嚴守邊境。沒有我的命令,一兵一卒,不得南下。”
“是!”
李建成與李元吉齊聲應諾,心中對這個二弟的忌憚,又深了一層。
與此同時,隴西,薛舉的帥帳內。
氣氛壓抑得幾乎讓人窒息。
薛舉看著手中的求救信,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握著信紙的手,甚至在微微發抖。
扶風城下那場慘敗,如同一個永遠無法醒來的噩夢,時時刻刻都在折磨著他。
楊倓,那個年輕的隋室親王,用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不僅奪走了他大片的土地,更打碎了他所有的驕傲和野心。
“大王……”
謀士郝瑗小心翼翼地開口,“王世充此信,不可信啊。楊倓兵鋒正盛,我軍實不宜再與其爭鋒。”
“夠了!”
薛舉猛地將信紙拍在桌案上,發出一聲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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