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親手斬斷了自己的臂膀,親手撕裂了將士們的信任,將一座本可問鼎天下的基業,推向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徐世勣緩緩閉上眼,心中湧起一股無力迴天的絕望。
就在這時,帳外傳來一陣極輕微的、模仿夜梟的叫聲,三長兩短,極有規律。
徐世勣的身體猛地一震,雙眼豁然睜開。
這是他們早年間行軍時,幾個相熟的弟兄之間約定的暗號,知曉的人,早已不多了。
他不動聲色地起身,走到帳門口,壓低了聲音。
“誰?”
“軍師,故人來訪,可否借一步說話?”一個刻意壓低,卻依舊顯得粗豪的聲音從暗影中傳來。
是程咬金!
徐世勣的心臟狂跳起來。他怎麼會來?在這個時候,他來做什麼?
他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緩緩拉開了帳簾的一角。
一道黑影,如同狸貓般悄無聲息地閃了進來。
帳簾落下,隔絕了外面的寒風。
程咬金摘下頭上的斗笠,露出了那張標誌性的大臉,只是此刻,這張臉上沒有了往日的嬉皮笑臉,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
“知節,你……”徐世勣看著他,喉嚨有些發乾。
“軍師,廢話俺也就不多說了。”程咬金開門見山,聲音壓得極低,“俺是奉了皇太孫殿下的將令來的。”
徐世勣的瞳孔驟然收縮。
“殿下說了,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程咬金的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如今的李密,已經不是我們當初追隨的那個魏公了。他剛愎自用,殘害忠良,瓦崗軍在他手上,只有死路一條。”
“殿下欣賞軍師你的才華,不忍看你明珠暗投,跟著李密一同陪葬。”
“只要軍師你願意棄暗投明,殿下承諾,既往不咎。你的官職,你的地位,非但不會變,甚至猶有過之!”
一番話,如同重錘,狠狠地砸在徐世勣的心上。
他身體晃了晃,靠在了身後的桌案上,臉上滿是苦澀。
背叛?
他徐世勣自問一生,最重忠義二字。可如今,他所效忠的“義”,又在何方?
“知節,你看看秦二哥的下場!”程咬金見他動搖,語氣變得激動起來,“他為瓦崗流了多少血?立了多少功?就因為楊倓的一點離間之計,李密就容不下他了!”
“今天是他秦叔寶,明天呢?會不會就是你徐世勣!”
“軍師,你是個聰明人!跟著楊倓,是為天下蒼生謀一個太平盛世。跟著李密,是為他一個人的猜忌和野心,拉著數萬兄弟去死!”
“你選哪一個?”
程咬金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把刀,精準地紮在徐世勣最痛的地方。
是啊,他可以為瓦崗的理想而死,卻不能為李密的瘋狂而死。更不能眼睜睜看著數萬將士,因為主帥的猜忌,而白白葬送性命。
良久,徐世勣抬起頭,眼中那片死灰,終於燃起了一點微光。
“我需要做什麼?”
程咬金精神大振。
“殿下給了你們三天時間。三日之內,軍師你暗中聯絡營中那些對李密不滿的將領。三日之後,子時為號,你們在營中,連放三聲號角。”
“屆時,我隋軍大陣便會為你們敞開一條通路,接應你們。”
“若三日之後,號角未響……”程咬金頓了頓,“那便是總攻之時,玉石俱焚!”
徐世勣緩緩地點了點頭,這個計劃,給了他足夠的時間和餘地。
“好。”他只說了一個字,卻重如千鈞。
程咬金不再多留,他重新戴上斗笠,對著徐世勣鄭重地一抱拳。
“軍師,兄弟們的性命,就交到你手上了。”
說完,他再次融入了夜色之中。
徐世勣站在帳中,久久未動。
他知道,從他點頭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瓦崗的軍師,而是一個“叛徒”。
但他不悔。
他走出大帳,看著遠處那座關押著瓦崗戰神的陰暗大牢,眼神變得無比堅定。
要成此事,必須先救出秦瓊。
他整了整衣冠,朝著大牢的方向,大步走去。
……
瓦崗軍的大牢,陰暗、潮溼,空氣裡瀰漫著血腥與黴爛混合的惡臭。
秦叔寶被兩條粗大的鐵鏈鎖在牆上,琵琶骨被鐵鉤穿透,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完好的皮肉。
傷口的劇痛,早已麻木。
此刻,折磨他的,是比肉體痛苦千萬倍的絕望與心死。
他想不通。
他究竟做錯了什麼?
他為瓦崗浴血奮戰,九死一生,換來的,卻是通敵的罪名,是冰冷的鎖鏈。
他那些跟著他衝鋒陷陣,慘死在無憂澗的兄弟,他們的血,難道就白流了嗎?
“呵呵……”秦叔寶發出一陣低沉而悲涼的笑聲,牽動了傷口,引來一陣劇烈的咳嗽。
就在這時,牢門“吱呀”一聲被開啟。
一束光,照了進來。
秦叔寶費力地抬起頭,眯著眼看去。
來人,是徐世勣。
“軍師……”秦叔寶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破鑼,“你是……來送我上路的嗎?”
他的語氣裡,沒有怨恨,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靜。
“若是魏公的命令,還請軍師給個痛快。”
徐世勣看著他這副模樣,眼眶一酸,差點落下淚來。
他揮退了獄卒,親自走進牢房,將門關上。
“叔寶,我不是來殺你的。”徐世勣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我是來告訴你真相的。”
“真相?”秦叔寶慘然一笑,“我一個階下之囚,叛國奸細,還有什麼真相可言?”
“你錯了,你從頭到尾,都錯了。”徐世勣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身子,一字一句地開口。
“無憂澗一戰,從一開始,就是楊倓為你設的一個局。”
秦叔寶猛地一震,抬起了頭。
“他派將領輪番戰你,卻又故意敗給你,是為了捧殺你,讓你在瓦崗軍中的威望達到頂峰,引來魏公的猜忌。”
“那封所謂的密信,是他偽造的,目的就是讓魏公的猜忌,變成殺心。”
“最後,他故意在包圍圈裡放開一個缺口,讓你‘拼死’逃回來。因為他知道,你只要活著回來,在多疑的魏公眼裡,就是通敵的鐵證!”
徐世勣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道驚雷,在秦叔寶的腦海中炸響。
他呆住了。
之前所有想不通的關節,在這一刻,豁然開朗。
為什麼隋軍將領不堪一擊?為什麼自己能從數萬大軍中逃出生天?為什麼魏公會憑一封信就定了自己的死罪?
原來如此。
原來,一切都在那個年輕的皇太孫的算計之中。
他不是輸給了隋軍的刀槍,而是輸給了楊倓那顆比深淵還要可怕的人心。
“噗!”
一股怒火攻心,秦叔寶猛地噴出一口鮮血,濺了徐世勣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