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剛過,料峭的寒風還卷著雪沫子,紅星服裝廠的新廠房裡卻熱氣騰騰。沈星晚正趴在鋪著紅色絨布的案板上,用銀線勾勒旗袍領口的盤扣圖案——這是給香港客商陳子昂準備的春季新款,領口用了改良的元寶領,盤扣做成了含苞待放的梅花形狀,是她熬了三個通宵才定下來的樣式。
“星晚姐,陳先生的助理到了,就在會客室等著呢。”林小梅踩著輕快的步子進來,身上那件寶藍色的確良襯衫是沈星晚特意為她做的,領口繡著細小的雪花紋,襯得她原本就白皙的面板更像上好的羊脂玉。她手裡捧著個燙金的資料夾,呼吸還有點急促,“說是……帶了新的合同過來。”
沈星晚的心輕輕一跳,手裡的銀線差點戳到手指。自從展銷會上陳子昂訂下五百件改良旗袍,雙方的合作就順風順水,上個月的冬季訂單更是提前三天交貨,對方驗收時讚不絕口,說在香港的專櫃賣斷了貨。這次的新合同,按理說應該是水到渠成的事。
“我這就過去。”沈星晚放下銀線,用軟布小心翼翼地蓋住未完成的盤扣。鏡子裡的自己穿著件淺灰色的燈芯絨外套,是陸戰鋒昨天剛給她買的,說比的確良抗風。她理了理鬢角的碎髮,深吸一口氣——和港商打交道,半點馬虎不得。
會客室裡,陳子昂的助理阿明正端坐在沙發上,筆挺的中山裝熨得沒有一絲褶皺,手裡的鋼筆在合同上輕輕點著,發出規律的“篤篤”聲。看到沈星晚進來,他只是微微頷首,眼神裡帶著職業性的疏離。
“沈廠長。”阿明把合同推過來,封面的“香港環球貿易公司”字樣燙得發亮,“陳生的意思,春季訂單增加到一千件,但是有兩個新要求。”
一千件?沈星晚的手指在合同邊緣頓了頓。廠裡現在滿負荷生產,每月最多能完成六百件,這幾乎是翻倍了。她翻開合同,目光落在“交貨週期”一欄,瞳孔猛地收縮——“二十天內交貨,逾期每天扣除總貨款的百分之五”。
“二十天?”沈星晚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阿明先生,您知道一千件旗袍意味著什麼。光是刺繡工序,王師傅她們就要連軸轉,更別說前期的裁剪、鎖邊……”
“這些是沈廠長的問題。”阿明打斷她,推了推鼻樑上的金絲眼鏡,“陳生說了,香港的春季時裝週下個月開幕,這批貨必須趕在那之前上架,否則就失去了最佳銷售時機。”他翻開另一頁,指著“包裝標準”一條,“還有這個,每件旗袍要用防塵袋獨立包裝,外面套燙金禮盒,禮盒上要印中英雙語的品牌標識。”
沈星晚的指尖劃過“燙金禮盒”四個字,心裡像被潑了盆冷水。這種禮盒在縣城根本買不到,得去上海定製,光是來回運費和製作時間,就至少要五天。更別說雙語標識——廠裡沒人懂英文,總不能隨便找人翻譯,萬一出了錯,丟的可是整個廠子的臉。
“阿明先生,”沈星晚的聲音儘量平穩,“交貨期能不能寬限到三十天?二十天真的太緊張了,我們不能為了趕時間降低質量。至於包裝……”
“質量不能降,時間也不能延。”阿明的語氣斬釘截鐵,“陳生說了,紅星廠的優勢就是工藝精細,如果連這點挑戰都接不住,那我們只能考慮其他供應商了。”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袖口,“給沈廠長一天時間考慮,明天這個時候,我來聽答覆。”
阿明走後,沈星晚把合同攤在辦公桌上,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桌角的木紋。窗外的雪又開始下了,細密的雪花粘在玻璃上,像給廠房蒙了層磨砂紙。
“太欺負人了!”陸戰鋒從外面進來,軍綠色的棉襖上沾著冰碴子,他剛去倉庫盤點完布料,“一千件二十天?這不是把人往死裡逼嗎?不行就不接,咱們不缺這一個訂單!”他的拳頭攥得咯咯響,額角的疤痕在燈光下泛著紅,“大不了我再去跑幾個縣城,總能把貨銷出去。”
沈星晚搖搖頭,把合同往他面前推了推:“你看這裡,”她指著付款條件,“預付款百分之五十,尾款驗收合格後立即結清,比上次的條件好太多了。而且……這是咱們廠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出口訂單,做好了,以後香港、甚至國外的市場,就都為咱們開啟了。”
“可二十天……”陸戰鋒的聲音低了下去,他知道沈星晚說的是實話,只是心疼她又要熬了,“我算過,就算所有人連軸轉,每天至少要完成五十件,這還不算出殘次品的情況。”
“那就讓所有人都動起來。”沈星晚突然站起身,眼裡的猶豫被一種決絕取代,“裁剪組兩班倒,機器不停;刺繡組讓王師傅和李師傅各帶一隊,日夜趕工;包裝的事,我明天就去上海,親自盯著做禮盒;英文標識……我記得公社中學有個退休的英語老師,我去求他幫忙翻譯。”
她的手指在合同上重重一點:“這單,我們接了!”
訊息傳到車間時,像炸了鍋的油。
“二十天一千件?這是要把人累死啊!”劉寡婦抱著孩子,眼圈紅紅的,她男人的藥剛斷,正等著這批工錢續上。
“我家那口子明天就要去外地打工,我得去送送他……”一個年輕媳婦的聲音帶著哭腔。
“燙金禮盒?咱們連見都沒見過,咋弄啊?”
王師傅拄著柺杖走到人群中間,頂針在頭頂的燈泡下閃著光。她的藏藍色棉襖外面套了件圍裙,上面沾著點點絲線——剛從刺繡組過來。“吵啥?”老人的聲音不大,卻帶著股穿透力,“當年咱們在鐵皮棚子裡,三天趕出一百件襯衫,不也做到了?現在廠房亮堂了,機器先進了,反倒慫了?”
李師傅推了推眼鏡,補充道:“我算過了,把鎖邊機的速度調快百分之十,再最佳化裁剪流程,每天五十件不是不可能。關鍵是質量,絕不能因為趕工下降半分。”他從口袋裡掏出個小本子,“我連夜畫了新的刺繡分解圖,把梅花盤扣的工序拆成五步,大家分工合作,能省不少時間。”
陸戰鋒走到沈星晚身邊,悄悄塞給她一個暖水袋,是用軍用水壺灌的熱水,裹著層厚棉布。“我剛才去供銷社問了,去上海的長途汽車明天一早有一班。”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心疼,“我跟你一起去,路上有個照應。”
沈星晚握著溫熱的水袋,心裡像被什麼東西填滿了。她抬頭看向陸戰鋒,他的睫毛上還沾著點雪粒,軍綠色的棉襖領口磨出了毛邊,卻像座永遠不會塌的山。“好。”她輕輕點頭,“等咱們從上海回來,給大家帶大白兔奶糖。”
去上海的長途汽車搖搖晃晃走了整整一天一夜。沈星晚靠在陸戰鋒的肩膀上,迷迷糊糊地睡了又醒,每次睜開眼,都發現他在用軍大衣裹著她的腿,自己的肩膀卻露在外面,凍得發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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