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明說,但潘佑等人已經明白,陛下的心中,已然有了一套更加宏大、更加陰險的連環計。
一場看似失敗的博弈,在李煜的手中,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竟演變成了另一場更深層次的戰爭。從明面上的刀光劍影,轉向了不見血的誅心之戰。
大宋的君臣或許還在為“兄弟和解”而彈冠相慶,他們卻不知道,一張由猜忌、恐懼和利益編織而成的大網,已經在金陵的深宮之中,悄然張開。
……
汴梁城,秋意正濃。
昔日的晉王府,如今被擴建成了一座奢華的府邸,賜名“安樂苑”。牌匾上的三個大字,是當今官家趙光義親筆御書,筆力雄健,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刻意。
這裡,便是大宋太上皇趙匡胤的新居。
苑內,亭臺樓閣,小橋流水,一草一木皆是江南名匠的手筆,珍禽異獸在籠中悠閒踱步,其奢靡程度,比之皇宮內苑,有過之而無不及。趙匡胤每日的膳食,由御膳房專人主理,山珍海味,流水般送來。伺候他的宮女、太監,足有上百人,個個卑躬屈膝,禮數週全。
然而,趙匡胤卻覺得,這裡比當年金陵城那座冷清的“靜心苑”,還要像一座牢籠。
府中三百“護衛”,皆是殿前司的精銳,他們從不踏入內院,卻將整座安樂苑圍得如鐵桶一般。
他可以賞花,可以釣魚,可以聽曲,卻唯獨不能踏出苑門一步。任何想要拜見他的人,都必須先經過趙光義的親批。
這是一座用黃金和絲綢打造的,最華麗的囚籠。
今日,這座囚籠的主人,親自來了。
趙光義一身常服,滿面春風地走進苑中,身後只跟著宰相趙普和幾名貼身太監。他看到趙匡胤正坐在湖邊垂釣,魚漂一動不動,彷彿已經化作了頑石。
“皇兄,好雅興啊!”趙光義笑著走上前去,聲音洪亮,充滿了“兄弟情深”的暖意,“弟弟我處理完政務,特地來看看您。在這兒住得還習慣嗎?若有什麼短缺的,只管跟下人說,千萬別跟弟弟客氣。”
趙匡胤緩緩抬起頭,他比在洛陽時似乎蒼老了許多,但那雙眼睛,依舊如鷹隼般銳利。他看了一眼趙光義,語氣平淡無波:“有勞官家費心了。這裡什麼都不缺,就是這魚,不太愛咬鉤。”
趙光義哈哈一笑,在趙匡胤身邊的石凳上坐下:“這天一冷,魚都躲到深水裡去了,自然難釣。不像夏天,隨便撒點餌料,就一群一群地圍上來。”
話裡有話。
趙匡胤扯了扯嘴角,算是笑過:“是啊,夏天的時候,魚多,也傻。如今,都學精了。”
兄弟二人,一個坐著,一個站著,對著一池靜水,說著雲裡霧裡的話。空氣中,瀰漫著無形的刀光劍影。
趙普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彷彿一尊泥塑。他知道,這兩位天下最尊貴的兄弟,每一次看似平淡的對話,都是一場兇險的博弈。
“皇兄,您來汴梁也有些時日了,許多老臣都念著您呢。”趙光義話鋒一轉,看似隨意地說道,“弟弟我想著,今晚在崇政殿設宴,為您接風洗塵。也讓那些老夥計們,都來見見您,敬您一杯酒,共敘一下往日的情誼。您看如何?”
來了。
趙匡胤心中冷笑一聲。這哪裡是接風宴,分明是一場“群臣甄別”的鴻門宴。
趙光義是想借著這個機會,看看這滿朝文武,有多少人的心,還在他這個“前朝舊君”身上。
他若不去,是示弱,是心虛。
他若去了,便是一腳踏入了趙光義為他設下的名利場、修羅場。
“好啊。”趙匡胤收起魚竿,緩緩站起身,目光直視著趙光義,“既然是官家的一片美意,做兄長的,豈能推辭?正好,我也許久未見高懷德、石守信他們了,是該聚一聚。”
他故意提了幾個當年“杯酒釋兵權”時的核心將領的名字。
趙光義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復如常:“好好好,弟弟我這就去安排。皇兄您好生歇息,晚上,我派車駕來接您。”
說完,他便帶著趙普,匆匆離去,彷彿多待一刻,都會被兄長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刺穿。
夜幕降臨,崇政殿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大宋的文武百官,齊聚一堂。每個人都穿著最華麗的朝服,臉上卻帶著各不相同的神情。有好奇,有緊張,有忐忑,也有人,在暗中交換著複雜的眼神。
當趙匡胤身著一身繡著蟠龍的親王常服,在太監的引導下走進大殿時,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他雖然不再是皇帝,但那股開國之君的威嚴,依舊讓在場的所有人感到一種發自骨髓的壓迫感。
“臣等,恭迎太上皇!”
以趙普為首,滿朝文武齊齊下拜。
趙光義坐在龍椅上,臉上掛著得體的微笑,親自起身相迎:“皇兄,快請上座。”
他在自己的龍椅之側,設了一個稍矮一些的座位,位置尊崇,卻又清晰地劃分了君臣主次。
宴會開始,歌舞昇平,觥籌交錯。但所有人都心不在焉,他們的目光,都在那兩位趙氏兄弟之間來回遊移。
酒過三巡,趙光義舉起酒杯,高聲道:“今日,朕與皇兄冰釋前嫌,重歸於好,實乃我大宋之幸,萬民之福!來,眾卿,隨朕共飲此杯,祝我大宋江山,萬年永固!”
“大宋江山,萬年永固!”群臣轟然應和。
一輪敬酒過後,真正的戲肉,開始了。
高懷德端著酒杯,硬著頭皮走上前來。他面色發白,額頭見汗,連走路都有些發飄。在洛陽城下,他可以做到對舊主刀兵相向,可在這大殿之上,眾目睽睽之下,他卻連直視對方的勇氣都沒有。
“臣……臣高懷德,敬……敬太上皇一杯。”他的聲音乾澀發顫。
趙匡胤看著他,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端起酒杯,淡淡地說道:“懷德,你的家人,都還安好吧?”
一句看似尋常的問候,卻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高懷德的心上。他雙腿一軟,“噗通”一聲就跪了下去,手中的酒杯摔在地上,跌得粉碎。
“臣……罪該萬死!”他伏在地上,泣不成聲。
大殿內,瞬間鴉雀無聲。
龍椅上的趙光義,臉色瞬間陰沉了下去。
趙匡胤卻彷彿沒看到他的臉色,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虛扶一把:“起來吧。你我君臣一場,何罪之有?當年若無你等浴血奮戰,何來大宋江山?朕雖退位,但這份情誼,朕還記著。”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全場,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朕,也希望官家能記著。他們,都是大宋的功臣,是江山的柱石啊。”
這番話,說得何等懇切,何等大度!
他不僅原諒了高懷德,還順勢將了趙光義一軍,將自己擺在了“愛護功臣”的道德高地上。
那些曾追隨他南征北戰的老將們,一個個眼圈都紅了。再看龍椅上那個臉色鐵青的年輕皇帝,心中五味雜陳。
趙光義氣得渾身發抖,卻偏偏發作不得。他能說什麼?說高懷德有罪?那豈不是承認自己逼迫功臣?說趙匡胤說得對?那豈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
就在這尷尬無比的時刻,宰相趙普顫巍巍地站了出來,打著圓場:“太上皇仁德,陛下寬厚,實乃我等臣子之福。高將軍也是一時情難自已。來來來,奏樂,舞繼續跳!”
一場風波,被強行壓了下去。
但每個人都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那顆名為“懷疑”的種子,就在今晚,就在這崇政殿上,當著所有人的面,破土而出,長出了第一片毒葉。
宴席在一種詭異的氣氛中結束。趙光義拂袖而去,回到後宮,砸碎了一套心愛的汝窯瓷器。
他以為自己是那個掌控一切的獵人,卻沒想到,那隻被他關進籠子的老虎,即便沒了爪牙,僅僅只用幾句話,一個眼神,就能讓他的獵場,變得危機四伏。
他贏了洛陽,卻好像,要輸掉整個汴梁了。
……
蘇州,別院。
朱元收到金陵最新命令的時候,正帶著手下的一幫“破局者”在太湖上練習操帆。江南水鄉的溫婉,絲毫沒有磨去這群北方漢子的煞氣,反而讓他們一個個被曬得跟黑炭似的,操著一口南腔北調的蹩腳吳語,把湖裡的漁家姑娘逗得咯咯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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