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京這座巨大而精密的城市機器裡,當一個齒輪開始以一種全新的、不合常理的方式轉動時,總會有一些更敏銳的神經末梢,率先感知到那份細微的震動。
加藤信,便是這樣一根神經末梢。
他的辦公室在《日東新聞》報社大樓的七層,一個靠窗的位置。
窗外是新宿御苑的一角,四季流轉,皆有不同景緻,算得上是這座鋼鐵森林裡難得的奢侈。
然而加藤的目光,卻很少投向那片綠色。
他的世界,被限定在一方小小的辦公桌上,由文字、油墨和紙張構築而成。
他是一名影評人。
他的工作,就是用文字的刀鋒,將一部部電影、一出出電視劇剖開,把裡面的血肉筋骨、光影聲色,清晰地呈現在讀者面前。
他可以把一部平庸之作,描繪得花團錦簇,引人入勝;也能將一部精心之作,批駁得體無完膚,一文不值。這其中的分寸拿捏,便是他的手藝,是他在這座城市安身立命的根本。
今天下午,東京電視臺的人送來了一份頗為厚重的資料袋,以及一個同樣厚重的、印著銀行標誌的信封。
任務很明確。
為他們下週一晚間十點檔即將播出的重點企劃——動畫《鬼坊武士》,寫一篇足夠有分量的、能夠引導輿論的影評。
加藤沏了一杯大吉嶺紅茶,琥珀色的茶湯在骨瓷杯中漾開溫潤的光。
他慢條斯理地拆開資料袋,那股子職業性的麻木,讓他對裡面那些印製精美的宣傳圖冊和陣容介紹,提不起半分真正的興趣。
《鬼坊武士》。
他只掃了一眼故事大綱,便在心裡給出了評價:俗套。
被冤死的武士化為厲鬼,法力高強的陰陽師聯手慈悲為懷的僧侶,降妖除魔,最後發現背後是一段可歌可泣的愛恨情仇。這種故事,就像是流水線上生產出來的罐頭,包裝再華麗,開啟後,味道都是一樣的。
但他並不在意。俗套,有時候反而意味著安全,意味著更容易被大眾接受。
何況,東京電視臺給出的“潤筆費”,足夠豐厚,足以讓他為這份俗套,披上一件名為“深刻”與“情懷”的華美外衣。
他甚至已經想好了腹稿的開頭:“……在這冰冷的都市叢林中,我們是否早已忘卻,那份屬於古典時代的,關於忠誠、冤屈與救贖的悲愴長歌……”
加藤端起茶杯,準備潤潤喉嚨,然後便將這篇行活一氣呵成。
可就在這時,辦公室外間,兩個新來的實習生的對話,像兩片不合時宜的落葉,飄進了他有些慵懶的思緒裡。
“喂,高橋,你聽說了嗎?那個《暗芝居》,昨晚的收視率,居然快破3%了!”
“聽說了!太誇張了!我女朋友嚇得一晚上沒睡好,今天早上還跟我說,再也不敢一個人加班用影印機了。她說那個動畫有毒!”
“可不是嘛!我昨晚也去看了,那個《家訓》,看得我頭皮發麻。你知道嗎,這部動畫的企劃和原案,就是那個畫《幽遊白書》的野原廣志老師!真是個天才!”
“真的假的?《幽遊白書》的作者?難怪了!那部漫畫我也在追,打鬥畫得超帥!沒想到他做恐怖故事也這麼厲害!”
《暗芝居》?
野原廣志?
東京電視臺的節目?
加藤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對於《少年jump》上的那些打打殺殺的漫畫,他一向是敬而遠之的。
在他看來,那些東西太過直白,缺少值得咂摸回味的餘韻,算不得真正的“作品”。
至於那個什麼《暗芝居》,他也有所耳聞,似乎是東京電視臺放在凌晨檔的一個小製作,粗糙、廉價,是他這種自詡品味的“文化人”絕不會去觸碰的領域。
兩個實習生還在嘰嘰喳喳地討論著,言語間充滿了年輕人特有的、未經世故的興奮。加藤搖了搖頭,將這點小小的雜音,連同杯中的紅茶,一併嚥了下去。
這個世界,永遠不缺廉價的狂歡。
他對這兩個年輕人的誇讚嗤之以鼻。
……
夜色漸深,加藤結束了一場乏味的應酬,帶著一身酒氣回到了位於杉並區的家中。
妻子和兒子已經睡下,客廳裡只留了一盞昏黃的壁燈,將他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透著一股中年男人特有的疲憊與孤寂。
他換下那身彷彿盔甲般的西裝,給自己倒了一杯冰水,坐在沙發上,準備享受一天中難得的、完全屬於自己的片刻寧靜。
目光不經意間,落在了茶几上。
那裡放著一本翻開的《少年jump》週刊,正是他上中學的兒子最喜歡的讀物。
他拿起那本雜誌,粗糙的紙張上,印著線條凌厲的打鬥場面,一個穿著白色武道服的少年,正將一團藍色的能量波推向一個面目猙獰的妖怪。
《幽遊白書》。
加藤的腦海裡,突然閃過了下午那兩個實習生的對話。
他想起了那個叫《暗芝居》的動畫,想起了那個被他們稱為“天才”的、名叫野原廣志的年輕人。
也想起了東京電視臺送來的那個厚厚的信封。
一種奇妙的、混雜著職業道德與些許好奇的情緒,在他心中悄然滋生。
或許……應該看看這個凌晨檔的節目?
他意有所動。
畢竟拿了東京電視臺這麼大一筆錢,只寫一篇《鬼坊武士》的吹捧文章,似乎有些說不過去。
如果能順帶著,給他們另一個節目也寫上幾句好話,哪怕只是提一提,也算是送一份順水人情。
日後在這圈子裡,也好相見。
再者,一個能讓收視率在一夜之間暴漲的節目,必然有其過人之處。作為一個專業的評論者,去探究這“過人之處”到底是什麼,本身就是工作的一部分。
於是,加藤走到了電視機前,開啟了它。
時鐘的指標,正悄然滑向午夜。
他並不抱任何期待。
在他看來,這更像是一次飯後的消遣,一次對自以為是的年輕人和盲目跟風的大眾的、居高臨下的審視。
當然最關鍵的,還是……對自己最大的金主,東京電視臺的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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