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瀚的婚慶大典交由趙勝全權籌備,各項禮儀規程繁瑣複雜,估計還需要一段時間。
趁著這個空檔,江瀚決定先處理一件壓在心頭許久的大事。
活下來的將士需要娶妻生子,開枝散葉,而那些戰死沙場的弟兄,他們的香火也不能斷絕。
當初在寧夏銀川,他就曾對那些自願留下來殉爆的傷殘老兵們有過承諾,要替他們尋一孤兒,繼承香火。
如今江瀚已經稱王立制,有了穩固的地盤,那這件事就必須提上日程了。
不僅是給所有活著的將士一個交代,也是給戰死的袍澤一個歸宿。
他要在成都城內,興建兩座忠烈祠。
經過仔細勘察挑選,江瀚最終選定了兩處地點。
第一處設在蜀王府承運殿後的一個配殿,緊挨著祭祀江瀚父母的圜殿。
未來遇到節日、或者舉行重大典禮時,這裡將由他親自主祭,象徵著陣亡將士享受最高規格的殊榮。
另一處祠堂的地點,則選在了城西的一角,專對百姓和陣亡將士家屬開放,以供日常祭奠追思。
城西原本是四川布政使司的衙門所在的位置,現在被江瀚下令空了出來。
他還特地命人,把這片建築裡最高大的一間正堂,改造成祠堂。
縱觀數千年曆史,很多朝代都曾興建過忠烈祠。
這並非簡單的酬勞與緬懷,同時是一門深奧的政治藝術,兩者並不衝突。
強如漢唐,弱如兩宋,都設有麒麟閣、凌煙閣、昭勳閣等地,以圖畫紀念有功之臣。
同時,各地也設有祠廟,祭祀為國捐軀的英烈。
首先,這一行為樹立了忠勇的楷模,教化天下萬民,什麼才是朝廷推崇的價值觀;
其次,這一行為還構建了一種“共享天命”的歷史敘事,宣示政權並非皇帝一人之私產,而是君臣共同奮鬥的成果,極大地增強了合法性與內部凝聚力;
最後一點,興建祠廟,更是做給活人看的。
朝廷能用極低的成本、比如榮譽、香火等,換取文武百官極大的忠誠,激勵後來者為王朝效死力。
反之,若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其勢必不可久。
遠的不說,就說太祖朱元璋,為了給皇太孫朱允炆鋪路,大肆屠戮功臣。
這一行為最直接的惡果,造成建文朝廷軍事人才大斷層。
朱元璋幾乎殺光了所有能征善戰、富有經驗的頂級將帥。
這就導致朱允炆登基後,面對燕王朱棣的叛亂,中央朝廷竟然無經驗豐富的老將可用。
無奈之下,朱允炆只能啟用擅長防守的老將耿炳文和只會紙上談兵的李景隆,結果一敗塗地,江山易主。
誠然,這其中也有朱允炆自己的問題。
但如果開國時期的一些名將尚存,燕王的勝算將極其渺茫。
朱元璋的屠殺,可謂是親手給自己孫子挖好了墳墓。
朱棣繼位後,朱元璋精心設計、引以為傲的九邊防線,藩王防禦體系徹底崩潰。
雖然成祖五徵漠北,但他死後,北方防線也開始逐漸衰弱式微。
而且,被屠戮一空的不只是武將,還有大量文官精英。
這種大規模的清洗導致官員人人自危,扼殺了政治活力,嚴重打擊了官僚隊伍的自信和主動性。
再加上“廷杖”、“錦衣衛”等酷刑和特務統治手段制度化、常態化,極大地羞辱和踐踏了士大夫的尊嚴。
這使得明朝的君臣關係從宋代的“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在很大程度上轉變成了主僕關係。
有句話說得好,君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視臣如草芥,臣視君如仇寇。
你老朱家做得初一,那我文官集團自然也做得十五。
自此,君臣敵視,離心離德。
大明的例子殷鑑不遠,江瀚自然要竭力避免出現這種情況。
不過,眼下談這些還有些為時尚早,手下的將帥們也都他一手帶出來的,暫時不需要擔心這種情況發生。
現在興建忠烈祠,不僅僅是為了兌現承諾,更是要向全軍上下做出承諾:
凡是有功之人,絕不會被遺忘。
十月中旬,城西的忠烈祠改建完畢。
十六日,江瀚帶著城中的文武官員以及中軍的部分將官士卒,浩浩蕩蕩來到祠堂前。
此時的祠堂寬敞肅穆,但卻顯得空空蕩蕩,其中還未供奉任何牌位。
江瀚今日前來,並非為了祭祀,而是要親自為陣亡將士點名立牌。
國家大事,唯祀與戎,此類活動他必須親自參與,不容有絲毫馬虎。
隨軍的文書們抬來了好幾個沉重的大木箱,整齊地擺放在祠堂中間的空地上。
箱子裡裝著的,是數千陣亡將士生前佩戴的腰牌。
按照明代軍中的規矩,每個士兵在入伍後都會配發一枚腰牌,上面燒錄著姓名、年齡、體貌特徵、籍貫以及所屬部隊番號。
既是身份證明,也是陣亡後辨認遺骸、記錄功過的憑證。
巳時正刻,陽光透過高窗灑入祠堂,立牌儀式正式開始。
祠堂內,左側以李自成、邵勇、李老歪、黑子等一眾武將為首,右側則以趙勝、李興懷、王承弼等文官為首,所有人皆神情肅穆,鴉雀無聲。
禮官自人群中出列,掏出一卷明黃色的綢緞卷軸,誦讀祭文:
維王八年,歲在乙亥,十月孟冬,朔越庚申。
謹以清酌庶饈,致祭於忠烈祠前,告慰我陣亡將士英靈。
漢王曰:
嗚呼哀哉!
寰宇崩摧,豺狼當道;生靈倒懸,烽煙四起。
爾等皆起於隴畝之間,本為良善之民,忠勇之士;奈何飢寒迫體,苛政如虎,不得已而提三尺劍,隨孤興義軍,舉義旗,救黎元於水火。
自陝豫而至川蜀,轉戰千里,血沃山河。
延安鼓勇,黃河摧鋒,銀川浴血,歷歷在目。
眾將懷忠勇之志,秉壯烈之氣,冒白刃,蹈矢石,前仆後繼,視死如歸!
或殞身於王事,或負創而歿陣,碧血丹心,永耀天地!
今日巴蜀初定,皆賴爾等以血肉鋪就之功,風悲故壘,露泣荒墳,皆吾同胞、吾同袍也。
孤每念及此,未嘗不椎心泣血,痛徹肝腸!
今特建此祠,受萬民敬仰,享後世血食。
爾後之嗣,孤使繼之,英靈不遠,伏惟尚饗。
誦讀完祭文後,在眾人注視下,趙勝上前一步,從第一個木箱中鄭重取出一枚磨損嚴重的腰牌,深吸一口氣,高聲念道:
“徐雲山!陝西米脂人!年十有九!特徵:濃眉、面黃、左耳殘缺!”
“所屬原前營左哨,哨官李老歪麾下,二隊前鋒!”
趙勝唸完後,一旁負責核驗檔案的隨軍文書立刻翻開手中的冊籍,很快找到對應記錄,朗聲補充道:
“徐雲山,戰歿於崇禎三年冬,攻打慶藩王莊一役!”
端坐於主位的江瀚聽完,提起硃筆,在一塊空白的柏木牌位上,一筆一劃,極其認真地寫下
“徐雲山之位——陝西米脂人——年十九”幾個大字。
筆尖劃過木牌,發出沙沙的輕響。
江瀚的神情有些恍惚,思緒彷彿被拉回了五年前的秋天。
那時隊伍缺糧,好巧不巧又發現了慶王府那座肥得流油的王莊,於是不顧一切地撞了上去……
結果打起來之後,才發現中了埋伏。
全靠將士用命,再加上守軍內部出了嫌隙,才有驚無險地打贏了這場大戰,陣斬一員朝廷參將。
後來藉機伏擊延安指揮使吳澤,趁勢攻破延安,正式舉起反旗.
那一仗雖然收穫頗豐,解了軍糧短缺的燃眉之急,但同時也倒下了不少像徐雲山這樣的袍澤兄弟。
他十九歲啊,那麼年輕的漢子,就想吃兩口飽飯,他有什麼錯?
對於陣亡將士資訊的收集工作,江瀚其實一直在堅持。
這些弟兄跟著他轉戰四省,顛沛流離,很多人到死也就圖個肚子圓,根本談不上什麼撫卹。
有的將士像邵勇一樣,家鄉遭災,早已是家破人亡,自己就是最後的獨苗,死了也就死了;
有的雖然還有家人,但他們乾的可是造反殺頭的買賣,再加上隊伍流動性極大,江瀚根本不敢、也沒辦法去聯絡陣亡將士的家屬發放撫卹。
如果當時這樣做了,很有可能不是雪中送炭,反倒是害了這幫軍屬。
陝西兵荒馬亂的,這些人家裡又突然多了一筆存糧和撫卹銀子,很難不引起人注意。
儘管麾下將士們對此並無怨言,在這個人命如草芥的世道,當兵能吃上飽飯已經是天大的恩典,死了至少也是個飽死鬼,總比餓死強。
但江瀚心裡始終記著這筆賬。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吩咐麾下士卒在打掃戰場時,回收陣亡弟兄們的屍體時,一併回收他們的腰牌,並詳細記錄在案。
等待將來他有能力時,再行補償和祭祀。
一個將士的牌位要寫兩遍,第一個牌位是放在忠烈祠祭祀的。
而第二個牌位則另有他用。
等江瀚停筆後,禮官隨即走向祠堂外,運足中氣,高聲唱喝:
“引孤兒入內!”
祠堂外圍觀的將士們聞言一陣騷動,紛紛伸頭張望,沒想到還有這個環節。
在眾人好奇與期待的目光中,江瀚的親兵隊長馮承宣,領著一隊約五十個孩子,從祠堂側門魚貫而入。
這些孩子年齡大小不一,大的約有十歲出頭,小的才三四歲模樣。
他們來之前都被仔細洗漱過,換上了一身嶄新的紅色襖子。
這群孩子雖然已經換上了新衣裳,但他們面黃肌瘦的底色和那警惕的眼睛卻怎麼也掩蓋不住。
他們緊張地擠在一起,小手緊緊抓著衣角,怯生生地看著滿院子盔明甲亮、煞氣騰騰的軍漢,大氣都不敢出。
這些孩子,都是從成都府周邊州縣找來的,大多是因戰亂、災荒而家破人亡的可憐人。
其中來的幾乎都是男孩,女孩極少。
這並非是刻意挑選,而是殘酷的現實。
在這個時代,農村幾乎都有重男輕女的習俗。
每逢災荒,女孩總是最先被犧牲掉,或被賣予他人,或直接斷糧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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