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要是換別人說出來的,以韓靜安的脾氣,肯定是一拍桌子,“不見就不見,拜拜了您吶!”
但這畢竟是左央啊,韓靜安都不明白自己在他面前那些過剩的腎上腺素究竟是從哪兒來的,這要是動畫片的話,她眼睛裡的桃心肯定都噗噗地往外冒了。
就差那麼一點兒……韓靜安的嘴唇微微開合,有些話差那麼一點兒就要冒出來了。
不過,終究還是忍住了,在那份想要將自己真實的全部完全和盤托出的渴望之後,恐懼和謹慎的力量還是將她死死拽了回來。
不能說就是不能說,韓靜安的眼珠兒一轉,腦子裡飛速轉著這件事兒的同時,嘴上跟左央東扯西扯著另一件事兒,她衝著左央翻了個白眼道:“怎麼?你覺得我有不治之症?”
左央語塞,被這丫頭狠狠噎了一把,“那你聽你那個話……”
“人這一輩子有多少天?你自己掰著手指頭數數,今天過去了就過去了,再也不在了,包括,現在!就這一分這一秒,過去了就再也回不去了!這麼說,梁工,他有機會嗎?你想想,如果趙大格早點兒聽勸,這事兒或許就不一樣了,但是我們不知道,我們自以為自己的時間多的是,以為每個人都有大把大把花不完的時間,可到了後悔的時候才知道……”
韓靜安本來只是想要隨便找個茬兒吸引左央的注意力,可是說著說著就激動起來。
自從知道自己有病之後,韓靜安總是不停地反思過去,那些曾經做過的事兒不停在她腦袋裡轉啊轉,這是她和同齡人不同的地方——倒計時一般的生命,讓她迫不得已必須反思自己曾經做錯過什麼,從而總結歸納出來一套邏輯,才能讓她為數不多的餘生過得更精確、更高效。
不然,那些做不了的事兒,就真的做不到了,在這一點上,韓靜安從不反駁自己的“心機”,她就是因為這個,才喜歡上了左央,她知道這個男人就像一輛飛速行駛噴著汽笛的火車,砰砰砰,會帶著她在命運中橫衝直撞,抵達每一個在別人眼中看似不可能的目標,說白了,韓靜安已經厭煩了身邊那些包括程一蠡在內的謹小慎微的人,她已經厭倦了自己提出某個冒險設想時,別人口中的“這個不現實吧……”拜託,她都已經有了這樣匪夷所思的命運,還跟她說什麼不現實?她現在就想要個左央這麼痛快的男朋友,什麼事兒說幹就幹,輸了再爬起來。
不過,韓靜安提到梁工,成功地吸引了左央的注意力,他沉默下來,心裡一下一下地抽著。
差不多是從前天開始,左央給梁工打電話,轉為他兒子來接了,說是梁工這兩天不太好,他兒子沒說得太直接,但話語裡明確透露著對左央的不滿——那是一個垂垂老矣年至將盡的老人,雖說左央也不幹嘛,很多時候,他就是趁著梁工給趙大格傳授技巧的時候,乖乖地坐在旁邊聽著,儘可能地多給老頭兒削個蘋果、剝個橘子,有一次削著削著差點兒就哭了,也不知道人死了會去哪兒,陰曹地府嗎?都說天堂特別好,有蘋果吃嗎?
一想到這兒,左央有點兒剋制不住心裡一股股的憂傷,就在這時,一陣刺眼的車燈明晃晃地對準左央的眼睛,他一抬頭看到韓靜安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上了車。
“走!”
“啊?”
“上車。”
“去哪兒?”
韓靜安也不說話,但看她一腳油門衝出去的方向時,左央差點兒哭出來,他恨不得現在就趴在韓靜安的肩頭像個小姑娘一樣嚶嚶哭泣——默契的感覺真好,能被人“懂”的感覺真好!
果不其然,韓靜安帶著左央直奔梁工家,那棟老職工宿舍無比靜謐,晚風吹著院子裡的楊柳,發出沙沙的聲響,還有秋蟬不甘的叫聲,筒子樓一片漆黑,只有星星點點的兩三盞燈,時不時能聽到咳嗽聲,引亮走廊裡的聲控燈。
左央和韓靜安就這麼默契地坐在樓下,倆人誰都沒說話,但是也沒有要上去的意思,左央知道韓靜安懂自己,她知道他想來看看,也不打擾,甚至不需要被知道,就這樣靜靜地看看那扇窗戶,看看裡面微弱的燈光,左央就心滿意足。
他所不知道的是,韓靜安還有一個見不得人的小心思——說起來有點兒殘忍,她好奇,想來看看,一個人走之前應該是什麼樣子?痛苦嗎?害怕嗎?韓靜安不知道自己到了那天會是什麼樣,但光是想到這件事兒就讓人害怕,她顧不上自己的想法是不是有點兒猥瑣,有點兒沒人性,可她就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先給自己儲備點兒經驗,讓她在生命終結的時候,不至於太兵荒馬亂。
也不知道是幾點,風太涼了,韓靜安忍不住咳嗽了兩聲,其實已經憋了半天,不過當左央主動脫下外套蓋在她身上時,為了這外套上僅存的體溫,韓靜安就不想走了,直到她咳嗽起來,左央才站起身。
“我們走吧。”
左央剛站起來,韓靜安突然伸出手拽住他的手腕,接力站起來,說來奇怪,這種動作在男女朋友之間也不算親密的吧?但左央就是覺得心臟不可遏制地緊跳了幾下,至於韓靜安順勢挽著他的胳膊時,左央沒有躲閃,但半個身子都是僵硬的,就這麼跟著韓靜安一起走到了車子旁邊。
再然後,他們準備發動車子離開的時候,附近五個單元的聲控燈同時亮了起來,在那片陳舊的燈光中,左央聽到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哭聲,雖然分辨不出來聲音的主人,但直覺告訴他,是趙大格。
這一天終於來了,左央沉默下來,一隻腳剛邁上車,剩下一隻腳卻怎麼都動不了了,上不來,下不去。
左央就這麼默默地望著那片燈光,熄滅之後重新點亮,然後再熄滅,其他的窗戶依舊沉浸在安靜的黑暗中,蒼穹裡,星光閃耀,晚風仍舊徐徐不急,秋蟬叫聲不息,一切好像都沒改變,原來童話裡說的,地上少了一個人,天上會多一顆星星,的確是童話,這世界不會因一個人的離開而改變,甚至,那些鄰里們仍舊沉浸在夢鄉,或許數日後買菜的路上才會得知,有個老夥計已經離開。
左央的鼻子發酸,回過頭來時,看到韓靜安已經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