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卷末番外
【番外一:夜殺】
崇安縣城三更,橫街巷口的燈驟然滅了——燈芯斷得乾淨,連火星都沒剩,像被無形的手掐了喉嚨。
青石板路泛著冷光,夯土牆上的枯藤簌簌響,倒像有人在後面磨牙。趙二官縮在柴房的草堆裡,手指蹭到草屑就忍不住搓了搓。
他向來愛乾淨,早晚必用鹽粒刷牙,飯前定要找皂角洗手,此刻草堆裡的黴味混著土氣,讓他胃裡發緊。
柴房門虛掩著,門外漏進來的亮光拖出銀線,突然被兩個影子齊嶄嶄切斷。
風停了,那兩個影子就立在門外,像紮在地上的黑樁,只有衣角偶爾掀動,露點冷硬的輪廓。
趙二官知道,自己被盯上了。
他手指又摸到草屑,他下意識想蹭掉,但也已經來不及了,他猛地爬起來,柴房後門是三塊破木板,他用肩膀撞過去,木板嘩啦碎了。
影子沒有開口,走路聲音像磨石碾枯木,不帶半點情緒。於是趙二官轉身往巷口逃,他沿著牆根開始,靠近了城裡的茅廁。
趙二官知道對方是來殺自己,但他不想死在糞坑邊——那股臭味能粘在身上好幾天。
跑過城西布莊,門楣上的牌匾蒙著灰,他不認得這裡。只是想起每個月“姐姐”都來這兒扯布,上個月撞見她給陌生男子遞紙條,見了他就藏,卻沒有一絲男女私情的味道。
“姐姐”沒變,一直都是那個“姐姐”。
往前是狀元橋,青石板被磨得光滑,橋欄的石獅子缺了耳朵,他也不認識這裡。
去年“爹”還在這兒教他挑水,說男人要扛事,可那天看見“爹”穿著暗布跟人竊竊私語,見了他嚇得踢翻水桶。“娘”更怪,以前總給他縫衣衫,釦子釘得整整齊齊,這半年卻歪歪扭扭,晚上還對著月亮念道聽不懂的話。
其實他早就發現了,任誰家的“爹孃”都不會這樣,兩人除了長相一樣,每年說話口音、穿衣習慣、乃至做菜口味都不太一樣。
“爹孃”一直在變,讓他覺得前後矛盾地陌生,眼下這些碎片全串起來——他不愛呆在家裡,因為他們不是親人,是來盯他的。
他連個能說的人都沒有,連洗手都找不到乾淨的水。
腳步聲越來越近,偶爾有銅鈴般的悶響。他突然看見自家門樓,有著土坯牆,黑瓦頂,銅鎖還是去年剛換的。
他衝過去,手剛要碰門板,院裡傳來“咔嗒”一聲——那是插銷鎖門的聲音,刻意得不能再刻意。
趙二官的手僵在半空。火光照在門環上,映出他慘白的長臉。裡面的人明顯醒著,聽見了他的腳步聲,卻鎖了門。
他想起“娘”說“家門永遠為你開”,“爹”拍著胸脯說“有我在沒人欺負你”,“姐姐”塞給他的糖糕甜香,手指又沾了門環上的鏽,他想搓掉,卻沒力氣了。
他瞥見遠處舊縣衙著火的黑瓦頂,拼了命往正街跑,胳膊突然一涼,某種液體“唰”地湧出來,粘在手上又稠又膩,他下意識想甩,才明白這是自己的血。
趙二官轉身接著想跑,血卻滴在青石板上,像碎紅珠子。
大臂的血還在流,粘在手上難受得厲害——要是有井,他一定要好好洗洗手,再用鹽粒刷刷牙,把嘴裡的苦澀味沖掉。
趙二官回頭,兩個影子站在五步外,一個手裡的刃滴著血,另一個懷裡的羊皮紙被風吹得卷邊。更鼓又敲了一下,是四更了。
“跑什麼?”影子問。
趙二官點點頭,突然笑了。
失血讓他慢慢跪倒下來,膝蓋碰到青石板的涼意順著骨頭縫爬,頭頂著門板也疼得一哆嗦,他聽見血順著胳膊淌,滴在地面上,暈開一小片沫兒。
這個地方他認識,打小就認識,因為班上自己喜歡的小女孩就住在這裡,可“爹孃”和鄰居們都說,這裡百十來年都是魏家的糧食倉。
“我也不知道我跑什麼。”
趙二官渾身都在顫抖,眼前一陣陣暈黑,可腦海裡飄蕩的不是對生的渴望,而是對死的疑惑。
“我在怕什麼呢?”
他一直徘徊在廢舊縣衙門口,是因為一直有個問題想問問裡面的鬼怪。
如果說人死變為鬼,那鬼就是“應該死卻還沒有真正死”;那如果是“還不應該活著卻已經活著”的呢,也可以被稱為鬼嗎?
或許這世上,“鬼”從不是青面獠牙的模樣,不過是存在的“錯位”本身。
前者是“死的僭越”,後者是“生的早產”,本質上都是遊離在預設的生死座標之外的失重者。常人叫它們鬼,是為自己心裡“該與不該”的執念,找一個能安放慌張的詞罷了。
趙二官覺得自己也是如此,他像未到花期就破萼的芽,像未足月就落地的籽,帶著“太早”的慌張,在“該生”的時刻表前,提前佔了一個空位。
“糊塗著死,也好。”
一個影子往前走,手裡的沉物舉過頭頂。趙二官閉上眼睛,聽見風裡的悶響,還有刃劃破空氣的輕響。他想起剛認識的小夥伴的眼睛,想起家裡的鎖門聲,想起手上的血——要是能洗乾淨就好了,要是能刷刷牙就更好了。
影子走過來,用刃挑開他的衣襟,很快又收了刃。另一個影子確認了片刻,也收起了刃。兩個影子轉身走了,在夜色裡越來越淡,像從沒出現過。
趙二官背靠著一扇木門,頭靠著柴扉,眼睛睜著。他攥著拳頭,指甲嵌進掌心,血在地面上畫了個小小的十字——像他平時洗手時,搓出的皂角泡沫印。
他最後聽見了竊竊私語。
“……上頭有令立即撤出,撤不走的悉數斬斷……”
這一夜的崇安城,一邊側兒熱鬧非凡,一方卻安靜得死沉。城裡人很快就會忘記,城裡曾有一個六歲才搬過來的傻子。
這個傻子開始時也很聰明,就是每天守著些怪規矩,直至他在家門外茅廁,撞見一個被人淹死的浮沉女嬰,被那張青紫色的臉嚇得從此渾渾噩噩,便似乎再也沒有長大過。
第二天巷口燈被重新掛上,新燈芯燃著,卻照不亮青石板上的血痕,那道痕像條小蛇,爬過狀元橋,爬過趙家門前,慢慢被後來的車輪碾得沒了蹤跡。
【番外二:外賣】
武夷山市的六七月,連風都是熱的。
老農業局宿舍的老孫坐在客廳的藤椅上,老花鏡滑到鼻尖,手指在手機螢幕上戳了半天,才把“魚香肉絲蓋飯,多放飯”的訂單確認提交。
空調遙控器就放在茶几上,他瞥了一眼,還是沒碰——一度電六毛五,老伴旅遊不在家,能省就省。
牆上的石英鐘指向十二點十分,外賣還沒到。老孫起身踱到陽臺,往下看了眼樓門口那幾棵老樹,葉子蔫得打卷。
他自己的房子,早賣了給兒子付首付,這棟老農業局宿舍樓是老伴的,住了三十年,今年春天總算裝了電梯,可裝電梯那天,他跟三樓的鄰居差點打起來。
按分攤方案,六樓要多掏四萬八,老孫覺得不合理——“我爬了三十年樓梯,現在倒要多花錢給樓下的省力?”最後還是老伴偷偷轉了錢,這事才算完。
打那以後,老孫更捨不得用電梯了,電梯門禁揣在褲兜裡磨得發亮,他上下樓依舊是扶著樓梯扶手上上下下。好在他是當地民警退休,體能這塊還是沒啥大毛病。
手機終於響了,來電顯示“外賣配送”。老孫接起就問:“我的飯呢?超時十分鐘了,你們這效率怎麼回事?”
對面是個年輕小夥子的聲音,怯生生的:“叔,對、對不起,我送錯小區了,導航送到武夷稅務樓去了……您看,能不能麻煩您過來取一下?就隔兩百米。”
老孫的火“騰”地就上來了:“送錯是你的問題,憑什麼讓我跑?我六十多歲的人,爬六樓都費勁,還讓我去別的地方?你趕緊給我送過來,不然我直接電話投訴!”
小夥子被罵得沒敢吭聲,好半天才小聲說:“那、那我現在過去,您再等二十分鐘,保證送到。”
老孫“哼”了一聲掛了電話,越想越氣,又拿起手機翻訂單詳情,盯著“配送騎士:吳XX”那三個字,數落了半天。
“現在的年輕人做事毛手毛腳”。他倒了杯涼白開,翻看起了手機相簿裡一張張的檔案。
二十分鐘過了,外賣還沒到。老孫正想再打電話,手機先響了。還是那個外賣員:“叔,我到你們小區門口了,但是導航不準,沒找到您這棟樓……您能不能下來接我一下?我怕又送錯了。”
“小區就兩棟樓,門口有棵老樹,你看不見?”老孫的聲音又提高了八度,“我看你就是不想送,故意找藉口!這雖然老小區,有電梯!”
對面沉默了一下。
“不是的叔,我真找不著……您下來一趟吧,就幾分鐘。”小夥子的聲音帶著哀求,還有點喘,像是在跑。
老孫沒轍,磨蹭了一陣之後,罵罵咧咧地揣好手機往樓下走。
早年的樓道間沒窗戶,又暗又悶,陽光只能從一樓的門縫裡擠進來一點,照得灰塵在空氣裡飄。他扶著斑駁的扶手,汗慢慢順著額角往下淌,浸溼了後背的襯衫。到一樓時,他扶著牆喘了好一會兒,抬頭往小區門口望——哪有穿黃色外賣服的人?連外賣車的影子都沒有。
老孫掏出手機,撥通了外賣員的電話,語氣裡滿是火氣:“你人呢?我都到一樓了,你躲哪兒去了?”
電話響了五六聲才接通,小夥子的聲音變得奇怪,像是感冒了,悶悶的:“叔……我等了半天沒看見你,就、就先上來了,我現在在六樓,你直接上來拿吧。”
“你說什麼?”老孫氣得手都抖了,“我剛從六樓下來,你又讓我上去?你耍我玩呢?”
“不是耍您,我真在六樓,您上來就能看見我了。”小夥子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乎細不可聞。
老孫咬著牙,轉身往樓上爬。
樓梯間裡只有他的腳步聲和喘氣聲,一步一步,走得像踩在棉花上。好不容易爬到六樓,他扶著自家的門框,彎著腰大口喘氣,抬頭一看——門口空蕩蕩的,連個紙袋子都沒有。
火氣徹底燒到了頭頂。
老孫掏出手機,手指因為生氣而發顫,再次撥通了那個號碼。電話響了很久,久到他以為沒人接的時候,終於通了。
“我為了拿個外賣,樓上樓下爬了兩趟!”老孫對著手機吼道,聲音因為激動而嘶啞,“你個王八蛋躲哪裡去了?我的飯呢!你是不是故意耍我?”
電話那頭沒有傳來小夥子唯唯諾諾的道歉聲。
一股風吹過來了,帶著點若有若無的腐味。身後那個裝好半年、他卻沒怎麼用過的鐵盒子裡,好像聽見了電梯門“叮”的一聲輕響,從樓下傳上來,慢悠悠的,像是在催他。
死寂了兩秒後,電話裡一道聲音傳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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