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府。
李武趕到時,朱棣剛好不在,張武則是一副“打了人隨你怎麼處置”
的態度,滿臉的無賴相,讓人想起他平時那些厚臉皮的行為。
而倪諒坐在椅子上紋絲不動,彷彿一尊佛像,旁邊還躺著個懶洋洋的倪昱,時不時冒出幾句髒話,表明他身體不適。
李武忍俊不禁地輕笑了一聲,心想老天爺都看不過去了。
他還記得當初倪家悔婚時,那副得意揚揚的姿態,尤其是倪昱,一副文弱書生的模樣,似乎天下人都配不上他。
可如今,李武看著眼前鼻青臉腫的倪昱,心裡卻滿是暢快。
誰能想到,李武已經不再是昔日倪家能隨意擺佈的小總旗了呢?不僅升為了百戶,而且整個北平城都知道,他深得燕王的青睞。
即便如此,倪諒現在也只能跑到朱棣那裡告狀,尋求安慰。
屋內的三個人同時聽見動靜,齊刷刷地望了過來。
李武立刻收斂了臉上的笑意,慢悠悠地踱步到倪昱身旁,左瞄一眼右瞧一眼,還不時發出嘖嘖之聲。
直到倪昱再也按捺不住,李武這才開口說道:
“你這個讀書人怎麼落得這般田地。”
“李百戶難道不清楚原因?”
倪諒這時抬眸說道,目光落在李武身上,眼中燃燒著壓抑已久的怒火。
然而,李武似乎毫無察覺。
他勾起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我當然知道。”
“既然清楚,莫非你還想庇護自己的手下?”
“庇護?絕無此意!”
李武搖搖頭,隨即轉向張武,眾人注目之下,他的臉色迅速陰沉下來,一股多年曆練出來的威嚴悄然釋放,一步步朝張武走去。
張武三人頓時疑惑不已,這完全不是李武該有的反應。
但這也僅僅是個開端。
只見李武走近張武后,一腳踢了過去,張武完全沒有反應過來,就被結結實實地踹了一腳。
這……
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就在張武準備開口詢問李武意圖之時,李武開口了。
“你真是個人才,打人的時候不知道喊我一起去,罷了罷了,你連他都不打,害得我現在替你求情都開不了口,這下怎麼辦?求情的話我都不敢說了。”
越說李武越生氣,轉身就指著倪諒大罵。
“有些人真是不要臉,打成這樣居然還叫受傷?戰場上隨便挨一下都比這嚴重得多,有臉跑來告狀,真不知你是怎麼混到百戶的位置,又是怎麼帶兵的?疼孩子疼成這樣?是不是連擦屁股的紙硬一點都要找醫生?沒見過這麼嬌氣的。”
張武徹底懵了,他從未見過這樣的變臉。
倪諒捱了罵,再也維持不住那份鎮定,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手指顫抖地指向李武,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臉憋得通紅。
倪昱瞪了他一眼,氣得直咳嗽。
“你這個混賬,竟敢如此放肆!”
倪諒終於開口罵道。
然而話未說完,李武冷著臉打斷他,聲音比之前更響,像是憤怒到了極點:“我若真是畜生,那是不是就能隨便殺你?”
倪諒瞪大眼睛,還想繼續辱罵。
李武猛然將衣襬束緊腰間,原本溫和的眼眸瞬間充滿殺意,語氣冰冷地說:“你若再說一個‘畜生’,我就真的把自己當畜生,當場你,你覺得如何?”
此言如雷貫耳,倪諒腦袋嗡的一聲,他哪裡敢有這樣的事發生?
其實,李武自己也不敢這麼做,畢竟這裡是燕王府。
不過,吹幾句牛誰不會呢?要是認真聊聊,他都能說自己在北元有一塊麥田,而北元王妃因吃不到他的燴麵每日哭泣。
大不了倪諒不信,他們還可以玩笑開回去。
沒什麼複雜的,就是玩得起。
一直藏身暗處的朱棣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本不想插手這事,所以藉故出去檢視事情的原委。
當他得知兩人積怨源於倪家悔婚,頓時臉色不佳,想起當年倪諒為了兒子讀書四處鑽營,甚至利用手段讓太子為他向父皇求情。
這使得他也不得不遞上請恩的奏章。
此刻,朱棣見到倪諒畏縮的模樣,嘴角泛起冷笑,他最看不起的就是膽小鬼。
再看倪昱,更是覺得厭煩。
大丈夫受傷又何足掛齒?
最後,朱棣看向李武,同樣是年輕人,為何差距如此之大?
想到這裡,朱棣決定不再拖延,邁步走入內室。
屋內的李武等人見狀立刻停止爭執,紛紛行禮。
朱棣環視一週,說道:“好了,人都到齊了,有什麼想法,都講出來吧。”
李武反應迅速,先前那副凶神惡煞的模樣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和藹可親的笑容,顯得平易近人。
他聽聞朱棣的話後,立刻決定先發制人。
\"殿下明鑑,這點傷不過是皮毛之傷,咱們軍營裡的兄弟們日常操練受的傷勢可比這重多了。
依我看,這事就算了吧,我們也別怪倪百戶過於謹慎,無端生事。
大家都是同袍,一笑泯恩仇,日後還是共用一鍋飯的好夥伴,講究的就是一個和睦相處。”
嗯???
這番話怎麼聽著如此彆扭?
這樣的思路也能用來解釋這件事?
哎呀。
張武忍不住地倒抽了一口涼氣。
就連朱棣也被這話弄得愣住了,他剛才躲在暗處看得清清楚楚,李武當時那殺氣騰騰的模樣,簡直是恨不得把人都給收拾了。
現在卻說要拿出肚量,強調和氣?
這簡直不像話。
朱棣雖然瞧不起倪諒,但這樣做是不是有點過了?李武偷偷瞄了下朱棣的表情,稍微思索一番,意識到朱棣可能對目前的處理方式不滿意,於是又補充道:\"要不我們再補償些醫藥費?\"
說到此處,李武立即擺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樣,埋怨道:\"殿下啊,這已經是我們最大的讓步了,可不能因為咱們好說話,就認為可以不講道理公平公正。”
屋內頓時陷入一片沉寂,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
李武心想,這一招以退為進,再加上朱棣一向偏袒他,應該能讓事情走向公正。
朱棣此刻深深吸了一口氣,竭力平復自己的情緒,然後決定不再與李武多言,只是揮了揮手說道:
\"你們自行商議解決辦法吧,我不插手了,等有結果了告訴我一聲就行。”
這公道之事,他實在難以裁定。
就看倪諒自己的本事和口才如何了。
...
朱棣注視著李武。
他這一輩子見過形形的人,有一套獨特的識人方法。
有些人天生就有一種獨特的吸引力。
同樣一件胡攪蠻纏的事,由他們做出來,不但不會令人反感,還會讓人覺得有趣,同時感受到他們的聰慧與靈活。
李武正是這樣的人。
此時,場面有些僵硬,李武撓撓頭,向朱棣表示自己的難堪,接著轉頭看向倪諒,試探性地提出建議:
\"倪百戶,要不咱們合計合計醫療費用?我最近手頭還算寬裕,咬咬牙也就賠給你了。”
倪諒斜睨了李武一眼,隨即轉向朱棣。
朱棣面無表情,顯然無意為他出頭。
倪諒心中雪亮,明白在這場爭執中,無論是言語還是行動,自己都討不到好處,只能強壓怒火,暫且退讓。
“錢的事就算了吧,我家還不至於缺這筆銀子。”
倪諒說完,向朱棣告辭,隨後背起兒子,轉身向外走去。
李武頗感意外,這人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銀子又不曾得罪他,居然真的放棄了。
不過這樣一來,李武倒是省了麻煩,眼光掃到張武仍愣在原地,便大聲催促道:“你站那兒幹啥呢?送人家出去啊,表個態嘛!快點,跑著去,晚了就追不上了。”
……
離開燕王府後,張武一路思索李武的表現,實在想不通為何打了人又鬧到燕王那裡,最後卻安然無恙。
而李武早已將此事拋諸腦後,滿心掛念的是另一件大事——二賢的婚事。
“家裡一切都安排好了嗎?”
李武問。
張武回過神來,點頭答道:“妥當了,只等明日。”
“那就好。”
忽然,張武又問:“你不問我為啥揍那個小子?”
李武笑了笑,搖頭道:“不用問,以前我護著二賢,往後她就是你的人,自然該你守護。”
說到這裡,李武停頓片刻,繼續說道:“若哪天你覺得守護累了……”
“我會一直守護她。”
張武堅定地打斷李武的話。
李武偏頭看向張武,隨即收回目光,將未出口的叮囑嚥了回去。
他只是個兄長,囑咐太多隻會惹人煩,倒不如不說。
畢竟,歸根結底還是要看二賢自己。
婚姻從來不是單方面的責任,尤其在這個可以納妾的年代,她若想幸福,就得學會經營。
與此同時,倪諒回到家中,獨自在客廳良久,直到憤怒平息,才深深吐了一口氣,起身前往書房。
書房內,有個人正專注讀書,倪諒進門時,那人抬頭瞄了一眼,隨即又低頭看書。
片刻後,那人輕聲開口:“在燕王府受了委屈?”
倪諒冷哼一聲,未作多言。
那人淺笑一聲,稍作思量後安慰道:“別擔心,這幾日北平城恐怕不會太平,足夠燕王忙一陣子了。”
倪諒抬起頭問:“薛斌答應歸順國公了嗎?”
那人搖頭回答:“如果薛斌真的這麼容易就改換門庭,那燕王也就太好對付了。
不過薛斌倒也不在意。”
“那還有什麼能讓局勢安穩下來呢?”
倪諒好奇地追問。
那人合上書本,走到窗邊,看似欣賞景色,實則觀察四周。
陽光灑在他不算平凡的面容上,他微微一笑,卻隱隱透露出一種胸有成竹的氣度。
此人正是藍玉的親信,納哈出的長子,瀋陽侯察罕。
“你知道咬住有一個女兒,名叫其其格嗎?”
倪諒點頭,這種事他怎會不知。
“她現在就在北平城。”
察罕慢慢地說出這句話。
倪諒吃了一驚。
接著聽察罕說道:“你以為國公只有一個阿魯帖木兒的手段嗎?國公早前就已經幫其其格聯絡過阿扎失裡和失烈門,要是沒有國公,她怎麼能請到人手,又怎麼敢來北平城試圖召集舊部,重回漠北?”
這……
倪諒這次真的震驚了:“這恐怕要出大亂子了,國公為何這樣做?”
在他看來,這已經算是通敵行為。
察罕笑著答道:“這樣又能怎樣?別說一個未必能聚集舊部的其其格,就算阿扎失裡或者失烈門,只要他們有異心,國公隨時可以他們,稍微放縱一下又有何妨?反倒是我們燕王,你覺得他怎麼樣?”
倪諒看著察罕平靜的表情,不得不將驚訝壓下,靜默片刻後,他抬起頭,表情嚴肅地說道:“燕王英姿勃發,頗有幾分皇上的風範。”
“這就對了,我們的太子啊,對他的兄弟們過於仁慈了。
不過這也好,國公為太子提防著,太子就可以做一個仁德之君,我們跟這樣的君主也放心。
而燕王想要憑藉戰功穩固邊疆,總得在戰功上弄些小動作,讓他不容易站穩腳跟。”
說到這裡,察罕轉身對倪諒說道:“順便說一句,太子很看重你,你可別讓太子失望。”
倪諒立刻站起身,面向南方,拱手說道:“願以我身,回報太子。”
“不用這樣。”
察罕笑著說:“要是不信任你,這事怎麼會讓你知道?”
倪諒重新坐下後,已經完全打消了藍玉通敵的念頭,滿腦子開始從藍玉的角度思考問題。
想了想,他又忍不住問道:
“那個其其格,她們有多大的機會成功?”
二九五章
“大概三成吧。”
察罕說道,“聽聞她已聯絡不少舊部,如護衛軍、永清衛、密雲衛、通州衛之類,總數怎麼也得有三千人。”
“三千人只有三成?”
倪諒不解。
若真是偷偷摸摸召集了三千人,攻打北平城確實不夠,但若僅想回到漠北,只需奇襲古北口的宜興守禦軍便可。
古北口守軍不過千餘人,一旦出關,進入廣袤草原,便是自由天地了。
“你太樂觀了,這裡可是北平城,你以為燕王是傻子?”
察罕道,稍作停頓後繼續說道,“不過這事我們不必多插手,只需袖手旁觀就好。
無論成敗,對我們而言並無損失,即便失敗,也讓燕王頭疼不已,若是傳到皇上耳中,說不定燕王還會挨一頓罵。”
書房雖明亮,卻滿是算計。
倪諒點頭贊同察罕的話,然而不知過了多久,想起今日李武的羞辱,又想起李武曾親手咬住的事,心中突然生出一個念頭。
其其格難道真沒有這種想法?就算殺不了李武,難道就不能順便宰幾個他家人出氣?
他冷笑著問:“不知我能否見其其格一面?”
……
一零零章暗鋒
九月二十六,是個好日子。
張武早早請來薛祿、朱能等幾位軍中好友幫忙,等待吉時一到,眾人便抬起彩禮,興高采烈地朝李武家走去。
當時風俗是抬箱子,兩人抬一根圓木,中間的東西因家境不同而異,富戶抬磚瓦泥巴象徵房子田地,窮戶則圖個熱鬧。
就像張武家,看起來也有十二抬,但除了一隻豬頭和一箱撒了些銅錢略值錢外,其餘都是湊數的。
李武家也好不到哪去。
西側空地上早就鋪了紅布,上面放著幾個箱子,這是送過去的嫁妝,擺出來也是為了讓客人看看嫁資。
箱子裡面除了撒了些銅錢外,最值錢的就是那座老宅子,更多箱子裡裝著二賢閒暇時製作的一些繡品,有的還擺在外面展示,表示新娘手藝不錯。
不過,這些東西今天還不能讓張武他們帶走,要等到婚禮當天才行,而且今天李武家也需要請一些親戚過來添箱,湊齊最後的嫁妝。
遺憾的是,李武家在北平城裡沒多少親戚。
李武能邀請來的只有譚淵、王真等幾位長輩,他們也樂意湊熱鬧,各自帶著家眷前來,為二賢增添了不少嫁妝。
張武一到,場面頓時熱鬧起來。
折騰了大半天,事情終於塵埃落定,二賢的婚事就此敲定。
接下來,男方在家設宴,女方也在孃家宴請賓客,又是一場熱鬧。
李武家宴散後已是午後,他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消酒,越喝越覺得心裡複雜,既為二賢高興,又有些不捨。
說到底,李武對這幾個妹妹,總有幾分當做女兒的感覺。
李武獨自走在街上,不知為何,不知不覺竟來到老宅附近,心底莫名驅使著他朝老宅走去。
老宅的外牆經過修繕,他的指尖輕觸牆面,記憶中剛到這個世界時常因不平而踢牆的情景浮現眼前,嘴角不禁揚起一絲笑意,人果然適應能力很強。
此時,從外牆上還能聽見裡面喧囂的聲音。
偶爾傳來朱能吆喝勸酒的動靜,李武笑了笑,這些人怕是要喝到深夜。
想了想,李武決定不去打擾,順著衚衕繼續前行。
劉大爺照舊坐在門口的長凳上,倚靠在門邊曬太陽,李武走近後,也挨著他坐下。
“劉大爺,你看,太陽都要落山了,您還在這兒曬。”
“年紀大了,能多曬一會兒是一會兒,不浪費。”
劉大爺瞥了李武一眼,又說道:“今天怎麼沒帶燒雞來?”
“喲,您就惦記我的吃食?”
李武挑眉。
劉大爺忽然意識到什麼,搖搖頭道:“差點忘了,今天你忙正事呢。
不過我這孤老頭子,就盼著你時不時帶來些好吃的。”
李武一愣,這話倒也沒錯。
劉大爺曾是軍人,據說年輕時十分英勇,因此留下不少暗傷,經常生病,結果一輩子單身。
李武曾見過劉大爺身上的傷痕,雖不算密密麻麻,但也佈滿傷疤。
李武也曾感慨,劉大爺年輕時說不定是軍中的佼佼者,意氣風發,風采翩翩,可如今老了,常常默默坐著一整天。
不知他經歷了怎樣的心路歷程,才能如此坦然地接受自己的晚年生活。
劉老爺子為人和善,平日裡李武家多受他的照應。
以前李武借馬,總是找劉老爺子借的。
因此,李武對劉老爺子很是敬重,即便後來搬家了,只要得閒,還會帶上禮物和酒來看望他。
有時劉老爺子興致來了,還會給李武講述一些軍旅往事,李武聽著津津有味。